劉宗義：尼泊爾有派人認為，美印搶着送錢，中國也應“捐贈”基建……

編者按：

尼泊爾總理卡德加·普拉薩德·夏爾馬·奧利於12月2日至5日對中國進行了正式訪問。這也是奧利於今年7月第四次坐上總理之位後的首次出訪，因此有媒體宣稱他“打破”了尼泊爾總理首訪應是印度的“慣例”。

簽署中尼共同推進“一帶一路”建設的合作框架協議，是奧利此次訪華行程的重中之重。值得提及的一點背景是，與中國山水相連的尼泊爾長期囿於全球最不發達國家行列，但在“一帶一路”合作上卻近乎原地踏步。

如何看待奧利總理首訪選擇中國？“一帶一路”合作為何在尼泊爾進展緩慢？美國與印度，在尼泊爾進行了哪些活動？尼泊爾自身又該如何行動，才能擺脱深陷已久的經濟困境？圍繞這些問題，觀察者網連線了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南亞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劉宗義。

【對話/觀察者網 李泠】

觀察者網：奧利在7月份出任新一屆尼泊爾總理後，首訪選擇中國，而非印度。這一外交抉擇傳遞了哪些信息？

劉宗義：奧利此次訪華其實並不算是打破常規，因為在2008年，普拉昌達擔任尼泊爾總理後的首次訪問也是選擇了中國。然而，普拉昌達訪問中國後不久就被印度搞掉了，因此他在再次上台後學乖了，先訪問印度再訪問中國。印度方面認為，任何一屆尼泊爾總理上台後，首先訪問印度是理所當然的。

普拉昌達 資料圖：央視新聞

而奧利，與印度之間有着比較深的過結。

奧利在2015年首次擔任總理時，正好趕上尼泊爾大地震，尼泊爾損失慘重。同時期，尼泊爾南部特萊平原的印度裔馬德西人要求獨立建省的問題也引發了印度的強烈反應，導致尼泊爾遭受了印度的油氣禁運和貿易封鎖。當時，中國向尼泊爾提供了大量的援助，包括從西藏緊急運送石油到尼泊爾，幫助他解決了燃眉之急。

2015年的一篇報道：印度已停止向尼泊爾輸送其生存所需的日常用品

而在2020年中印加勒萬衝突之後，印度與尼泊爾之間也發生了邊境糾紛，奧利政府將爭議領土劃入尼泊爾新的地圖，這一行為進一步加劇了印度對奧利的不滿和反感。

印度方面給奧利貼上了“反印親華”的標籤，因此在奧利這次上台後一直沒有邀請他訪印。而奧利也一直希望尼泊爾能夠加入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從“陸鎖國”轉變為“陸聯國”，進而擺脱對印度的過度依賴。

總的來説，我們應該以理性、客觀的態度看待奧利的這次訪華，不要過度解讀為中印之間的競爭——這正是印度方面的想法。

尼泊爾總理奧利啓程前往北京。 圖源：法新社

觀察者網：您剛提到2015年印度對尼泊爾實施油氣禁運，導致尼泊爾出現“油氣荒”。我們知道尼泊爾在能源方面長期嚴重依賴印度供應，後來有報道稱中國派出團隊幫尼泊爾進行油氣勘探工作，以解決能源被“卡脖子”問題，不知道現在進展如何？

**劉宗義：**2015年，我們調集了大量汽油，通過樟木、吉隆和普蘭等口岸送到尼泊爾那邊，幫它解決了燃眉之急。在此之後，中國的石油探測公司組建團隊，幫助尼泊爾進行油氣勘探工作，但是目前相關勘探的結果暫不明朗。

尼泊爾當下大部分能源需求仍依賴從印度進口，因為相較於從西藏通往尼泊爾的複雜山路，尼泊爾三面被印度包圍，從印度到尼泊爾的交通更加便捷，後者之間主要是平原地區。這種石油幾乎全靠進口的現實也使得尼泊爾的航空燃料價格昂貴，幾為全球之最。

其實除了2015年的援助，我們中國也經常向尼泊爾伸出援手。比如我前兩年到中尼邊境，當地幹部同我分享道，抗疫時我們“只出不進”，向尼泊爾提供了大量的物資和幫助。

此外，尼泊爾在水電產業方面具有一定的優勢，但受限於與印度的貿易關係，它在發電高峯期必須將電以低價賣給印度，而在水量不足導致缺電時，又不得不從印度高價購入電力。因此，中尼兩國在電力方面可以進行合作。為了向尼泊爾提供幫助，我們已在西藏通向尼泊爾的方向建設了高壓電網。

上馬相迪A水電站，是尼境內第一個由中國企業開發建設、運營的項目，也是尼泊爾水電建設史上第一個提前實現發電的水電站。 圖源：央視網

觀察者網：“一帶一路”合作是奧利此次行程的重點。實際上，中尼2017年5月就已簽署了“一帶一路”合作諒解備忘錄；2019年兩國升級為戰略合作伙伴關係後，再次達成“一帶一路”合作框架協議；而這次，尼泊爾又提出了新的合作框架。請問“一帶一路”合作在尼泊爾進展如此緩慢，或者説尼泊爾方面如此徘徊不定，背後有哪些影響因素？

劉宗義：自中尼兩國就“一帶一路”達成協議以來，每次尼方領導人訪華，大家基本上都是不斷地重複以前的內容或增加一些新的設想，但是具體的進展幾乎沒有。

目前我瞭解到的進展就是：中國與尼泊爾建成跨境光纖電纜，為尼泊爾增加了一個網絡信息通道；航空領域，我們幫尼泊爾修建了機場，雙方之間的航空聯繫也更加緊密了；公路方面，我們正在提升樟木和吉隆兩個口岸通往尼泊爾的道路；此外，中尼之間的第四個陸路口岸——裏孜口岸也已經開通。

我此前前往陳塘、日屋口岸時看到，我們這邊都修好了，但是對面尼泊爾還沒有拆遷施工的跡象。最新發布的中尼聯合聲明中沒有提到這兩個口岸，可能是因為尼泊爾方面尚未將這些口岸的拆遷和施工工作納入日程。

尼泊爾在“一帶一路”合作上進展緩慢，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從內部來看，尼泊爾國內政治環境複雜，黨派林立且黨爭激烈，導致在“一帶一路”問題上難以形成共識。同時，尼泊爾中央政府力量薄弱，中央與地方政令不暢，即便中央達成某些協議，地方層面也難以有效執行。

外部因素主要就是美國和印度的干涉與介入。印度非常反對中尼合作。2015年莫迪訪華時，習主席曾當面提議建設“中尼印經濟走廊”，印度方面後來沒有消息，它實際上是反對的。現在印度也在加快同尼泊爾的所謂互聯互通，修建連接尼泊爾的鐵路、公路，它實際上是想進一步加強對尼泊爾的控制。

實際上，印度對尼泊爾的控制和影響是全方位的，涵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宗教等多個領域。特別是宗教方面，由於尼泊爾境內80%的民眾信奉印度教，印度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在尼泊爾也有廣泛傳播，甚至成立了相應的政黨。

此外，印度可以通過多種途徑影響尼泊爾的政局。例如，現任尼泊爾總理奧利雖然領導着一個政黨，但他必須與尼泊爾大會黨結盟才能在議會中佔多數。而尼泊爾大會黨傳統上親印，特別是現任外長阿祖·拉納·德烏帕，作為尼泊爾大會黨主席德烏帕的夫人，其背景與印度的關係無需多言。

尼泊爾外長阿祖·拉納·德烏帕 資料圖

因此，儘管奧利總理對“一帶一路”合作抱有希望和期待，並展現出強烈的政治決心和毅力，但由於受到尼泊爾政治體制的嚴格制約，我對於奧利能否真正推動協議落地持保留態度。我估計奧利回去後，合作框架可能仍然停留在紙面上，難以轉化為實際進展。

觀察者網：説到尼泊爾國內在“一帶一路”問題上難以形成共識，我看到有媒體報道，尼泊爾大會黨是希望讓中國“捐贈”項目，而奧利所在的陣營更傾向於以“貸款”的形式合作。

劉宗義：因為大會黨傳統上親印，並且在他們執政的最近兩年裏，通過了美國的“千年挑戰計劃”協議（The Millennium Challenge Corporation，簡稱MCC）。因此，大會黨認為，有了美國和印度的介入，尼泊爾就有了與中國叫板的資本，能讓中國白白出錢，以“捐贈”的方式幫助尼泊爾建設國內的基礎設施並促進經濟發展。

這種想法簡直是白日做夢。尼泊爾是一個擁有3000多萬人口的國家，我們中國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而是中國人民通過辛勤勞動掙下的，怎麼可能白白送給他們呢？尼泊爾接受了中國的捐贈，之後又藉此向印度和美國要更多的錢，這算什麼？如果印度人能給他錢，就讓印度人給；如果美國人想給他，就讓美國人給。

好在在這次聯合聲明中，有一條比較明確的內容，即指出“一帶一路”合作是一種商業行為——中方重申“支持中國企業按照市場化、商業化原則在尼泊爾投資興業”，而尼方也重申“致力於改善營商環境，將為中國企業赴尼泊爾投資提供支持”。也就是雙方都將遵循商業原則，講究在商言商。

觀察者網：美國的MCC協議於2022年在尼泊爾落地，2023年8月30日正式生效。根據協議，美方會向尼泊爾捐款5億美元，用於推進該國的輸電線路建設和道路養護工程。您是否瞭解這協議在尼泊爾的落實情況？

劉宗義：MCC計劃的相關項目包含一些需要得到印度允許的條款，因此美國可能與印度方面進行了一定的合作，而印度正在尼泊爾境內推進鐵路、公路的建設，並且在電網建設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進展。

我瞭解到的消息是，今年MCC首席執行官和包括最近訪尼的美國副國務卿在內的美國高官對MCC的進展情況表示滿意。

尼泊爾首都曾爆發抗議，反對與美國簽署MCC協議。截圖為美聯社當時的報道

觀察者網：回顧歷史，除了印度，美國對尼泊爾也是虎視眈眈已久。比如，美國和平隊顧問在1970年代進入尼泊爾山區時曾説過：“將新技術、新思想帶給受援國，就像試圖用一根牙籤拆開長城，是一場乏味的鬥爭，但一旦第一塊磚倒下，剩下的就容易多了。”考慮到冷戰背景，為什麼“碰瓷”長城，不言自明。截至目前，除了MCC協議，美國還通過哪些手段影響尼泊爾內政？

劉宗義：尼泊爾的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它緊鄰我國西藏。在尼泊爾境內，尤其是木斯塘地區，曾是達賴“四水六崗衞教軍”的據點，現今仍有大量藏人居住。此外，尼泊爾境內有成千上萬的非政府組織（NGO），其中國際NGO數量接近200個，且近年來可能還在增加。在這些NGO中，有幾十個在木斯塘地區尤為活躍，它們的主要目標就是針對中國。

尼泊爾境內的許多媒體受外資控制，例如美國索羅斯基金就控制了尼泊爾的主要媒體——在新加坡的一次國際研討會上，當我説到這一點，尼泊爾的一個媒體人士就像屁股被槍戳到似的跳起來反駁我。尼泊爾的主要媒體大多由美國、印度或西方勢力控制，導致尼泊爾境內的聲音多元且複雜，經常在“一帶一路”問題上出現抹黑和挑唆的聲音。

除了這些，美國人還有其他手段。比如，收買居住在尼泊爾北部靠近中國邊境地區的居民，通過給予小恩小惠讓他們為特定目的服務。

此外，美軍在尼泊爾的活動也相當頻繁。在MCC協議簽署之前，不穿軍裝的美軍已在尼泊爾境內活動；而MCC協議通過後，美軍開始公開穿着軍裝在尼泊爾境內進行演習，包括在木斯塘地區。

美國和尼泊爾舉行聯合軍演 資料圖

觀察者網：聽下來，給我一種感覺，安全方面，尼泊爾仿若一個“篩子”，漏洞頗多。

劉宗義：因為尼泊爾國內的治理能力相對較弱，所以無論尼泊爾國內哪個政黨執政，不論是尼泊爾共產黨還是大會黨，我們都不能依賴他們來確保我們境內的安全和穩定。

觀察者網：回到尼泊爾本身，正如前面提到，尼泊爾經濟長期嚴重依賴外援。那在您看來，要想擺脱這一經濟困境，尼泊爾自身在未來要優先解決哪些問題？

劉宗義：觀念的改變是最重要的。首先，要擺脱依賴外援的心態，不能什麼都想着“等、靠、要”。

其次，需要有有膽魄、有能力的尼泊爾的政治家真正把這個國家組織起來，動員起來，這個任務對現在這些人來説可能太艱鉅了。

舉個例子，我們中國在尼泊爾境內幫助他們修建道路等一些基礎設施，我們的施工隊伍在運送材料時，必須高價聘請當地人搬運鋼筋等建材，就因為這些材料需要經過他們的土地。有點像俗語所説的，“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尼泊爾要想真正正正地推動經濟發展、脱離最不發達國家行列，還有很多工作要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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