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劇的風又吹起,我們為什麼愛在劇裏“重回八九十年代”?
严珊珊.

【文/觀察者網 嚴珊珊】劇集年末混戰中,古偶、懸疑、刑偵齊上,當網友討論誰更扛劇、誰能上桌、IP紅利能吃多久之際,以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蘇州棉紡廠職工家庭變遷為背景的《小巷人家》不聲不響殺出重圍,網播量保持前三,衞視收視登頂。
影視寒冬中,年代劇能有這成績,既難得,又是意料之中。畢竟,去理解六零後上中專和進廠是鐵飯碗,比理解架空背景的逆天改命、打打殺殺、懸疑燒腦要容易一些。
高考恢復、知青回城、工廠改制、停薪留職、搞個體經濟、畢業分配,是部分觀眾銘記在心的親身經歷,對於更年輕的觀眾來説,則是並不遙遠的長輩回憶。

幾代人的記憶被凝結成了一些可供回憶寄託的符號——糧票、肉票、不隔音的職工房、街道里第一台電視機、自行車、評先進、落户。同是現實主義,年代劇避開了以往傳統主旋律劇集的宏大敍事,關注時代變遷對個體命運的影響,既有親歷者的體驗與回味,又有後來者和旁觀者的洞察與想象。

從《山海情》和《大江大河》系列開啓的現實主義題材浪潮,到《人世間》《喬家的兒女》《繁花》《風吹半夏》《漫長的季節》《南來北往》《父輩的榮耀》《人生之路》《我的阿勒泰》等年代劇的熱播,再到早些年的《父母愛情》《雞毛飛上天》《温州一家人》被翻出來回味。這幾年,觀眾似乎越來越青睞年代劇,尤其是背景發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故事,在濾鏡加持下,這些劇似乎把觀眾帶回了那個“我們觸不可及的純真年代”。

2023年央視黃金時段收官電視劇單頻道收視率TOP20中,有《我們的日子》《人生之路》《情滿九道灣》等7部作品為年代劇。《郝靜靜 劉玥玥:互文、重塑與還原——作為文化記憶的年代劇》
大時代中的個體,共鳴是關鍵
作為典型的公共記憶載體,年代劇往往兼具歷史事件的真實性和個體記憶的自我性,每個人都能或多或少在其中找到對照和似曾相識的場景。老一輩看劇彷彿照鏡子,年輕的觀眾則在年代劇中懷念物質生活不那麼豐富、信息不那麼繁雜的簡單年代,原來父母口中無憂無慮的童年和苦樂交織的青春歲月長這樣。
這也給年代劇帶來了發行優勢,由於此類題材的國民度較廣,可謂“老少通吃”,相關劇集往往不僅取得了網絡播放許可,還容易賣給各大衞視,在電視端上星播出。
當六零七零後漸漸退出觀劇主力軍、轉向短視頻時,年代劇抓住了他們看電視的尾巴。逐漸邁入六十大關的六零後,開始與見證自己童年和青年的父母一輩告別,於是更加懷念那個記憶中的黃金年代,他們的父母還年輕的年代。
在今天不少年輕人眼中,六零後的童年和青春歲月本就自帶光環,甚至有點“乘風而起,逆天改命”的味道:避開了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困難時期,等到開始接受教育或初入社會時,動盪的文化大革命已結束,高考恢復,通過中考或高考完成大分流,迎來改革開放的鉅變,經歷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時代,見證城鎮化的變遷和階層的流動……

無論如何,就像舊版《新華詞典》裏示範冒號用法的例句:“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那個年代質樸的心態和向上的精神面貌令當代的年輕人豔羨。

對於年輕觀眾來説,上面的例句現在聽起來像段子,階層越來越固化,大城市越來越難留下,年代劇中個人乘着時代東風改變命運的故事,在當代越來越難書寫,這也讓年代劇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爽劇”受眾的需求。
《雞毛飛上天》中,陳江河(張譯 飾)和妻子駱玉珠(殷桃 飾)走南闖北,將傳統零售業做到極致時又投入互聯網電商的浪潮,跟隨國家“一帶一路”倡議將生意鋪向世界,堪稱年代劇中的“爽劇”。

當然,年代劇的敍事中,不僅有部分觀眾懷念和嚮往的青春,也有部分人不願回憶的傷痛。
《漫長的季節》之所以能成為現象級,離不開該劇對所謂“失敗者”的關懷,個體在時代轉型初期的不適與焦慮,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
受人尊敬的樺鋼廠火車司機、工廠勞模王響( 範偉 飾)驕傲了前半輩子,結果工廠效益不好改革,他原以為的“鐵飯碗”懸了,一邊擔心下崗名單,一邊忍不住“多管閒事”、打抱不平。喪子喪妻的他,在時代的洪流中堅守住了正直,但拋不掉悲涼的命運底色。

《小巷人家》裏,廠花宋瑩(蔣欣 飾)為了分房舍棄面子,帶孩子大鬧廠領導家,有了“刺頭”的外號;評上棉紡廠先進生產者可以得到一張電視機票,結果領導的兒媳婦要電視機,兢兢業業的宋瑩沒評上先進,這次她沒有再鬧。

宋瑩的丈夫,棉紡廠職工家屬裏唯一的大學生林武峯(李光潔 飾)因對文革心有餘悸,對高考恢復的前景持懷疑態度,不願督促有天分的兒子學習,怕兒子步自己同學的後塵——考上大學結果遇到文革,被分到偏遠山區終老,無法返城。
不同代際觀眾獨具個人色彩的成長記憶和父輩口述史被放置在年代劇的敍事中,童年和青年時代被加上了一層濾鏡,或是暖黃色的温情色調,或是冷灰色的悲涼色調,有感懷有遺憾。
沒有絕對的正面和反面人物,羣像戲鮮活
不同於主打英雄敍事的劇集,年代劇的主角往往不完美,配角則各有各的高光,“正派”“反派”不會一杆子打死,每個人的成長線都交代得比較清楚。
《人世間》主角周秉昆(雷佳音 飾)腳踏實地,對家庭有擔當,對老婆孩子負責,但也膽小怕事,既沒有哥哥那樣的抱負,也沒有姐姐那樣的灑脱。

《父母愛情》配角江德華(劉琳 飾)目不識丁,潑辣蠻橫,一開始很不討喜,但隨着劇情的深入,觀眾都發現了德華的好。“德華們”後來甚至成為網絡用語,引申為對家庭負責、對親情維繫努力的人。

《小巷人家》裏,黃玲一家好不容易買到了肉,結果公婆一聽就要帶着小兒子過來吃飯,黃玲很不高興,故意少放肉,多放蘿蔔絲;隔壁的張阿妹是重組家庭,家裏有三個孩子,她提議過年互相發紅包,黃玲心想張阿妹把他們都當傻子,孩子多就想佔別人便宜,自己不想給她錢,於是塞了張公債在紅包裏,結果錯給了宋瑩;吳姍姍(周潔瓊 飾)被不願供高中的後媽親爸逼着上中專後,逐漸“黑化”,不斷向對她好的人索取;知青子女李佳(盧昱曉 飾)為進入規劃局拿户口而與初戀莊圖南(範丞丞 飾)疏遠,因為後者是她的競爭對手……
除了堵心的劇情,也少不了解氣和暖心的時刻。
黃玲和宋瑩兩家為了省錢在院子裏種起了蛇瓜,產量太高,兩家人吃到吐,但攢下了不少錢,用來買電視機和自行車。

街道的高中生天天去找莊超英(郭曉冬 飾)問題目,不管白天黑夜,嚴重打擾了黃玲和孩子們的休息,“老好人”莊超英不推辭,黃玲也不好出面,宋瑩不慣着,大早上被吵醒後直接一頓輸出,換來了鄰居們的安寧。

熱心的鄰居、包打聽的同事、心態複雜的親戚,個個鮮活。
對創作者來説,羣像戲是考驗年代劇質量的重要指標,雖對編劇的戲劇功底提出了挑戰,但相對於歷史劇和近代劇,聚焦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年代劇降低了筆力門檻。
一方面年代劇的台詞語言風格更易把握,戲劇衝突多取材自現實生活,創作者有機會根據自身經驗和觀察來還原細節,輔以適度的藝術想象及合理的表達;另一方面,年代劇把握歷史背景和文化常識準確性的難度較小,涉及的歷史事件多有全面報道,相對好查閲。演員賈玲參與編劇的《你好,李煥英》便是試水成功的代表。

《你好,李煥英》劇照
不同於《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四世同堂》這樣改編自高質量文學作品的年代劇,如今的原創劇本很難撐得起全景式中國城鄉社會生活和史詩式的恩怨紛爭,選擇聚焦八九十年代,特定地域特定人物的故事,同時插入時代背景,對創作者來説,更容易操作。
北方有衚衕,南方有小巷,地域特色明顯
年代劇中,地域特色形成了文化符號,讓不同地區的觀眾都能找到歸屬感,也是這一類型劇不斷吸引新鮮受眾的原因之一。
北京地區年代劇主要以衚衕和四合院為載體,以衚衕里長大的孩子和創業者的視角,展示北京這座城市的變遷,代表作品有《正陽門下小女人》《正陽門下》《衚衕》。

《正陽門下小女人》劇照
長三角年代劇則更多聚焦傳統工商業的改革與轉型、新興產業的起步與探索,以國有經濟、集體經濟、個體經濟為切入點,展現先行者們在變革浪潮中的探索和浮沉,同時也關注高考恢復、知青返城的階層和人口流動。代表作品有《温州一家人》《雞毛飛上天》《大江大河》《小巷人家》。

《大江大河》劇照
掀起“東北文藝復興”浪潮的東三省年代劇則關注國企改制浪潮中的個體悲喜,響應國家號召參加三線建設、下崗的“陣痛”以及“下海”的挑戰都是關鍵詞,代表作有《漫長的季節》《人世間》。

《漫長的季節》劇照
陝甘寧地區年代劇以其貧瘠卻厚重的敍事為主,講述各地精英人才響應國家扶貧政策的號召,和當地幹部羣眾共同努力讓風沙走石的地方煥然一新的故事,代表作有《山海情》。

《山海情》劇照
這些典型的地域敍事給年代劇奠定了環境基調和歷史事件的框架,取景地的人們看着親切,非取景地的人們也能在其中找到熟悉的家庭戲和工作場景。
批量製造的年代劇,還能熱多久?
以正午陽光、山影為代表的出品方近年來向市場輸送了不少年代劇佳作,各大平台和影視公司也在持續立項,目前待播的年代劇就有《六姊妹》(西嘻影業出品,梅婷、陸毅主演)、《艱難的製造》(正午陽光出品,張新成、宋祖兒主演)、《櫻桃琥珀》(正午陽光出品,趙今麥、張凌赫主演)和《北上》(中央電視台、愛奇藝等出品,白鹿、歐豪主演)等。

不過,看着年代劇熱,不僅流量演員上趕着想靠出演正劇“抬咖”,製作公司也出現了“換湯不換藥”的創作懈怠,觀眾已經開始產生審美疲勞。一些年代劇高開低走的市場反應,已經暴露出一些問題。
首先,年代劇離不開家長裏短,但劇情不該為了“衝突”而製造“衝突”。在一個家庭中放大並集中刻畫親子矛盾、婆媳矛盾、兄弟姐妹矛盾、夫妻矛盾等,這樣的劇集極容易勸退觀眾。上學上班已經夠累了,不想再看這種內容添堵。
在這方面,《小巷人家》開播後的宣發方向一度用錯力,頻繁用莊家公婆不給黃玲上桌那一段來渲染黃玲的苦難、莊超英的愚孝窩囊和莊家公婆的頤指氣使,這樣的短視頻切片十分趕客。再看兩集,觀眾們才發現這部劇的温馨和鮮活,差點因為反向宣發錯過了一部好劇。

其次,由於年代劇的時代背景距離現在不遠,如果不夠還原,與觀眾記憶中不符,容易看起來不倫不類,或被質疑濾鏡太厚,過度美化了那個年代。這對劇集質感、劇本嚴謹度、演員台詞、美術置景、服化道都提出了比較高的要求。
《小巷人家》背景設在蘇州,主角團幾乎全員北方人,除了蔣欣,其他人的台詞裏聽不到隱藏北方口音的努力,台詞還經常出現“咱爸”“咱媽”這樣的北方語言習慣,引發了不少蘇州觀眾的不滿。表演細節也大量照搬北方年代劇,比如人物冬天一進門就脱外套,江南地區長大的觀眾吐槽,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不供暖沒空調但濕冷的冬天,進門脱外套怎麼敢的。

再次,青年戲劇情如果不夠精彩或者選角不恰當,越長大越沒意思,也會在播出後期流失觀眾。《小巷人家》裏,兒女輩演員分為三代或四代,童年和少年銜接自然,換成青年演員後,觀眾的吐槽開始變多,尤其是對範丞丞飾演的莊圖南提出了不符人設、表情誇張的質疑。

觀眾愛看無憂無慮的童年、苦樂交織的中年,卻不愛看現實殘酷且有點乏味的青年,這對創作者和演員都提出了更高要求。
這一點,早年年代劇《金婚》《激情燃燒的歲月》處理得比較好,兒女輩成年後的劇情沒有蓋過父母輩的主線敍事,各自散開,敍事自然。
對年輕演員來説,年代劇在資源上看是塊“好餅”,是拓寬作品厚度、轉向正劇的重要台階,但如果沒有把握住機會,也會成為演技“照妖鏡”,因暴露缺點和市場排斥侷限了後期的發展。
年代劇的風還能刮多久?就看創作者有沒有用心回應觀眾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