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户：親歷熱播劇《我是刑警》中的鶴崗1·28大案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千户】

這幾天我2018年在某問答網站的一個帖子突然被很多人點贊，弄的我莫名其妙，直到有人評論中説這個帖子提到的案情，就是最近熱播劇《我是刑警》前七集的原型，我才恍然大悟。

1995年1月28日夜，農曆臘月二十八，黑龍江鶴崗礦務局南山煤礦遭遇持槍歹徒襲擊，歹徒持槍闖入該礦經警隊保衞科值班室，打死保衞幹事、經警9人、小孩1人，打傷經警1人，搶走“五四”式手槍3支。

這起轟動全國的案件，就是鶴崗南山礦1·28大案，也是《我是刑警》這部劇前七集的原型。

其實這個案件早在1999年就被拍成過電視劇，叫做《犯罪升級》。當時可能是因為成本問題，製作的比較粗糙，更具一種邪典氣質。

《我是刑警》是在鶴崗實地拍攝的，由於已經時隔近三十年，環境多少會有改變，但劇中呈現的市容市貌和陳設倒是跟當年非常相符：鋁製飯盒、斑駁的書櫃寫字枱、室內帶着煙囱的火爐。有彈幕評價説這部劇很費皮衣，這也是當年的真實寫照。那個時候有條件的穿皮衣，沒條件或者臨時出去穿軍大衣。

甚至包括演員，也是儘量選擇來自東北的演員。飾演主角秦川的於和偉來自遼寧撫順，而且跟鶴崗一樣都是煤礦工業城市。飾演宋小軍的李泓良來自黑龍江齊齊哈爾市，飾演白玲的馬蘇來自黑龍江哈爾濱市，飾演肖慶東的王玉寧來自吉林。

只是當年辦案人員中沒有秦川、宋小軍、肖慶東等人。從兩位主角的經歷來看，是把多位辦案人員的經歷進行藝術處理後放到這三個人身上，畢竟如果完全按照真實情況拍，估計觀眾根本記不住這麼多辦案人員。為了便於理解，我這裏也暫時用劇中角色名字對案發過程進行簡單敍述。

筆者本人就是鶴崗人，在鶴崗出生長大，親歷了劇中那個年代和一些有關的事件。1995年案件發生時，我還是孩子，1月28日那天晚上去公共浴池洗澡，那個浴池還提供理髮服務。我洗完出來時有個警察在理髮，理到一半警察的尋呼機響了。警察跟理髮師説要馬上走，理髮師奇怪説：頭還沒剃完呢？警察回答：“不行了，南山礦出大事了，叫我過去。”當時我也沒在意，第二天鶴崗開始流傳南山礦案的各種傳言，我才明白前一天晚上警察提到的是什麼。

這次電視劇《我是刑警》第六集展示的11號屍體的紋身照片，我在案件沒偵破的時候就見過，因為我的一個親戚長輩就是辦案人員，也是《我是刑警》劇中的原型之一。

當時紋身剛刮出來拍照沖洗後，印發了很多份交給所有辦案人員便於隨時對比分析。我的親戚就把照片揣在外套兜裏帶回了家，我去他家吃飯，揣着照片的外套就掛在門口。親戚讓我去衣服裏拿煙，結果我把那疊照片拿出來了，放在桌子上和幾個孩子一起看。

再來説這起案件。案發地在南山礦，從辦公樓進入後，左右兩側各有一排走廊，一側是南山礦保衞把守的保衞科值班室，值班室內有一道門進去是放工資款的金庫。金庫有兩個門，除了這個門外，還有另一個門通向走廊。入口另一側是經濟警察辦公室，保衞和經濟警察都有槍。1月28日當晚，4名劫匪進入南山礦辦公樓後，宋小軍和陳小秋負責保衞科值班室，孫哲和陳小冬負責經濟警察辦公室。

由於事出突然，加上槍聲混在過年放鞭炮的聲音裏，保衞和經濟警察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經濟警察沒有做出有效抵抗，除了一人受傷倖免以外，其餘9人全部犧牲。保衞科值班室人員也是全部犧牲，但因為有四名保衞在值班室後面的金庫裏打牌而躲過一劫。嚴格地説，這四名保衞屬於違規了，工作期間是不允許打牌的。但這種事屢禁不止，打牌的人裏還有保衞科長。

聽到值班室的槍聲後，保衞科長拉開金庫通往值班室的門，想看看發生了什麼，結果看到了持槍的宋小軍和陳小秋，意識到來打劫的了，馬上關門退回了金庫——這個細節在劇中沒有出現。保衞科長退回來後告訴另外三人來搶劫了，眾人從槍櫃裏拿出了槍，其中包括一把五六式自動步槍。有一名保衞是退伍軍人，就拿着這把槍守着金庫門。

同時保衞科長和張義文各拿着手槍從金庫通往走廊的門裏出來，到值班室門口，從背後打擊劫匪。張義文走在前面，站在值班室門口一槍打在陳小秋臉上。宋小軍從前面進不去金庫，後面又被保衞科長和張義文堵截。這時孫哲和陳小冬過來支援，又從背後打中了張義文。保衞科長髮現自己被前後夾擊了，只能從樓梯撤到二樓，守着樓道跟下面的陳小秋槍戰。這期間，他在二樓打電話給附近的六號派出所報警。

值班室裏的宋小軍拿着炸藥準備炸開金庫門，但裏面的保衞一聽見動靜，就用五六自動步槍對着門射擊，導致炸藥裝不上去。最後只能裝在牆上，引爆後沒炸開牆壁。由於陳小冬看見有人跑到了二樓，認為此人應該已經打出了求救電話，再不走就會有更多的支援到來，只能給陳小秋補槍焚屍滅跡後逃離現場。

在二樓的保衞科長由於要防備劫匪上來，在報警電話裏急急忙忙地也沒説清楚情況，只是大概説了“南山礦被搶，火力不夠，請支援”。六號派出所接到報警後，不明就裏的三位民警拿着僅有的一把手槍就進了案發地辦公樓。其實當時進入辦公樓非常危險，如果當時劫匪還在，六號派出所的三位民警極有可能是凶多吉少。

正是這四名保衞的沉着英勇和智慧，才沒讓劫匪得逞，並當場擊斃一名劫匪留下了關鍵證據。當年保衞科長在接受採訪時一直在抖，可能是創傷後遺症。那名手持自動步槍守金庫門的退役軍人保衞幹事，在案件偵破後被調入公安隊伍。

六號派出所離南山礦1公里多

不過有個問題必須提一下。按照劇中描述，秦川是之前犧牲的高建設副所長的徒弟，一直在追查高建設被殺案，並將1·28大案和高建設案件併案，這會讓一些觀眾誤以為秦川是出於私情，才有這麼強的動力去辦案。

但實際上，1·28案件辦案人員中跟高建設並沒有師徒關係。案件發生後，黑龍江省公安廳就派出了專家組，可以説偵辦的主導權和決策權一直掌握在省廳專案組手裏，鶴崗的警察除了公安局長、刑警隊長等參與決策外，其他警察差不多隻負責外圍的排查走訪，我的親戚長輩當年也是眾多辦案工具人之一。

這樣看來，省廳專案組人員是沒什麼機會認識高建設副所長的，鶴崗參與辦案的一些警察可能認識高建設副所長，或許還一起喝過酒打過麻將。但當我向親戚詢問當年有沒有出於私情辦案的問題，他覺得我問的很奇怪：不管認不認識，案子出了就得辦啊，不然你是幹啥的？

劇中在塑造了秦川、葉茂生這兩個正面角色後，還塑造了胡兵這個有一些負面行為的角色。當年的偵破工作確實存在一些不足，但不是胡兵沒有上報陳小秋被民警杜逢春列為嫌疑人，而是因為排查不力受到處分。

劇情中宋小軍為陳小秋和孫哲提前躲藏，安排租住的出租房這個情節是真實的。這個出租房位於鶴崗羣樓，當地民警按照專案組要求排查出租房，但未排查出實際租住人是陳小秋和孫哲，並由此受到處分。

出租房子的房東跟我父親在一個工作單位，事後房東的房子由於未履行正式出租手續被沒收了。不過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鶴崗租房時沒有人會真去履行什麼手續，頂多籤個租房合同。不過這次案子太大造成了嚴重後果，只能公事公辦了。

陳小秋的嫌疑是有上報的，但存在這種嫌疑的人太多了，根本無法逐一核實。加上宋小軍事先安排了陳小秋出國的假象，導致陳小秋的嫌疑度並不是很高，所以專案組沒有注意到。

宋小軍不是沒有被列入嫌疑名單，但如果把宋小軍這個標準人員列為懷疑對象，那鶴崗的大部分青年就都有嫌疑了。實際中有很多值得懷疑的因素，比如根據保衞科長描述，那位女槍手做出過一個很漂亮的翻滾射擊動作，加上劫匪幹淨利落的逐屋開槍，導致專案組認為這夥人有一定的組織作戰能力，一度懷疑是退伍軍人。所以退伍軍人成了重點排查對象。我的另一位親戚當時正好退役不久，被警方盤問了好久。

1·28案分析會

11號無名屍體燒的面目全非，一直無法確定是劫匪還是意外走進現場的無辜羣眾。在南山礦大規模排查失蹤人員時，由於當時礦上有“吃空額”的現象，導致排查困難。後來警方聯合南山礦向所有礦上人員做思想工作，説這次是查命案，不是查吃空額，你們要如實配合，如果事後發現誰不配合，要追究刑事責任，吃空額和十多人的命案哪個罪名大你們自己掂量。

經過動員，所有礦上人員最後都配合警方，但發現無人失蹤，進而確定11號屍體是劫匪，再通過“洗澡穿衣”刮出了紋身，才取得關鍵的進展。

秦川因辦案立功表現被授予個人二等功這個情節也是真實存在的，我的親戚長輩就因在案件偵過程中的表現，被授予個人二等功和二百元錢。但他的功勞跟劇中的秦川相比差的實在太遠了，秦川三人可以説是所有基層辦案人員的羣像。

很多人看到第七集葉茂生犧牲這個劇情，感覺有點突兀和虐心，但這個情節也是有原型的，就是繼1·28案件後，鶴崗發生的又一起槍案——6·7案件。當時兩名鶴崗警察攔住了幾名社會閒散人員進行盤問，其中一人突然舉槍射擊，導致兩名警察當場犧牲。這兩名警察極有可能也參與了1·28案件的外圍工作。

67案件也很快被偵破，我現在還記得一些公佈的審訊採訪錄像。其中跟兇手同行的人員甚至跟兇手不太熟，只是一起喝酒去了。審訊同行人員時問他當時都有誰？回答是：有老大，百順。老大和百順的真名是什麼？回答竟然是不知道。

案件偵破後，宋小軍要被執行死刑，警方問過宋小軍有什麼遺願。宋小軍問家裏的電視能不能留給妻兒。一個思維縝密做出如此大案的人，最後的遺願竟然是一台電視。

我爸媽是90年代末大下崗的一員，為了買斷工齡安置費東奔西走經歷了很長時間的鬥爭。那個時候我們家的情況急轉直下，住的房子在冬天甚至沒有供暖。我清楚地記得那幾年過年，外面零下二十度，屋裏零下十多度，靠電暖風取暖，還要時不時擔心已經老化的電線無法負擔電暖風的功率而跳閘。每天早上醒來臉都是凍得通紅，有幾年過年只能借住在親戚家或者在外面租房子住。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現實：社會面普遍貧窮，個別腐敗官員敗壞了社會風氣，老實工作的職工挨餓受凍，導致一些原本有能力的人鋌而走險。再加上槍支管理混亂導致惡性案件頻發，警方破案手段落後費時費力，甚至警察自身也面臨危險。

1996年，國家頒佈了槍支管理法，社會上的槍支開始減少。經過多年的經濟高速發展，人民實現了温飽，惡性案件大為減少。偵查技術的提升，也讓警方有能力迅速破案，抓人以小時甚至以分鐘計算。如今的鶴崗在全國依然屬於經濟落後地區，但幾乎沒人為了經濟而進行暴力犯罪了。當初宋小軍遺願中的電視，如今扔在鶴崗的大街上都不會有人去撿。

有次回家時，聽到親戚長輩感嘆現在鶴崗太消停了，什麼事都沒有。我還問喝多了酒打架的總有吧，回答是“喝酒打架的都沒有。”

我不甘心地追問：“你瞅啥，瞅你咋地，這種也沒有嗎？”

親戚長輩回答到：“打架不耽誤掙錢嗎？現在誰打架誰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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