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志鵬：當前緬甸衝突中，軍方、民地武、反對派武裝呈什麼格局？-長寧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長寧】

這一年多以來，緬甸國內衝突局勢逐漸升級；混亂之下，這個國家的走向成為國際關注重點。

今年10月在老撾萬象舉行的東盟峯會，重點討論了緬甸持續不斷的內戰。而緬甸也是近三年來首次派出一名“非政治代表”出席東盟峯會。

近日，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MNDAA）與德昂民族解放武裝均發表聲明，宣佈即日起就地停火。對此，中國外交部發言人12月10日表示，中方高度關注緬北局勢，不願看到緬甸生戰生亂；一直在敦促緬有關各方堅持對話協商，儘快停火止戰，以和平方式解決分歧，避免事態升級，尤其不得危害中國邊境、邊民和在緬項目企業人員安全；中方將繼續為緬北和平進程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幫助。

長期以來，緬甸國內的民族武裝衝突，是阻礙緬甸國家和平發展的重大問題。這種持續不斷的衝突不僅給緬甸本國帶來了巨大的破壞和傷痛，也對地區安全構成直接影響。

緬甸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其民族武裝衝突有着深厚的歷史根源、政治因素、經濟訴求以及文化差異等多方面成因。當前，緬甸國內武裝衝突的走向，勢必對緬甸政治危機的發展軌跡產生深遠影響。

武裝衝突從邊境向全國蔓延

繼去年“1027戰事”爆發後，今年6月，緬北地區新一輪大規模武裝衝突再次爆發，且愈演愈烈。

一方面，緬北地區軍方與民地武的力量對比發生了劇烈變化。自去年10月27日爆發軍事行動至年底，衝突範圍持續擴展，帶動民地武控制區面積顯著擴大。

7月，經歷23天衝突，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下稱“同盟軍”）佔領臘戍。德昂民族解放武裝攻陷瑙丘、皎梅等四個鎮區後，10月又佔領了位於曼德勒—臘戌聯邦公路、距曼德勒約200公里的昔卜。

另一方面，撣邦地區的新一輪衝突，帶動緬北其他地區和實皆省、欽邦、若開邦、曼德勒省、克倫邦、克耶邦等地的反軍方力量加大對緬軍的攻勢。

德昂民族解放武裝聯合曼德勒地區的人民保衞軍，佔領了曼德勒省的馬達雅（Madaya）和重要寶石礦區抹谷。若開軍開始進入若開邦南部，相繼攻陷丹兑機場和緬甸著名旅遊勝地額布里海灘。在若開邦北部，若開軍持續向緬孟邊境緬軍控制的最後一個鎮區孟都發起攻勢，現已佔領整個鎮區。在克欽邦境內，克欽獨立軍（KIA）10月底攻陷克欽邦第一特區首府板瓦，11月20日，克欽獨立軍攻克甘拜地口岸後，克欽邦境內中緬邊境緬方一側所有口岸均已被KIA控制。在此形勢下，目前克欽獨立軍正在發動針對八莫的攻勢。

緬北地區民地武與緬南地區民地武，和反政府武裝的互動日益頻繁。德昂民族解放武裝積極訓練並支持孟邦境內的反政府武裝，近期還加緊了與克倫民族解放軍的互動配合，意在打通撣邦至孟邦、克倫邦的武器運輸通道。

7月8日，緬北民地武德昂民族解放武裝和緬甸軍方發生衝突後，來自東北部最大城鎮臘戍（Lashio）的居民乘船逃離家園。 法新社

除未簽署全國停火協議（NCA）的民地武之外，已簽字的組織脱離和平進程的傾向逐漸加重。2023年5月，新孟邦黨（NMSP）宣佈退出由簽署NCA的民地武組成的和平進程指導小組（PPST）。今年1月，勃歐民族解放組織（PNLO）正式退出和談，與政府軍全面武裝衝突驟起。新孟邦黨（NMSP）部分高層宣佈另立山頭，向軍方宣戰。克倫民族聯盟內部主張與軍方合作的“鴿派”勢力被邊緣化，主張抵抗軍方的強硬派佔據上風。

與此同時，緬甸國內反對派針對緬甸軍方的軍事行動亦進入加速期。2021年4月，反對派主導組建“民族團結政府”，同年9月宣佈組建人民保衞軍。近兩年來，反對派的軍事力量有所增強，活動區域有所擴大。“民族團結政府”宣稱已在緬甸全國建立約300個營級作戰單位，並在250多個鄉鎮組建了以社區為基礎的人民保衞軍（PDF）。

此輪衝突，反對派武裝在緬北新一輪作戰行動中的作用更加突出，與民地武配合更加緊密。緬甸國內武裝衝突也不再侷限於傳統的邊境地區，而是已呈全國蔓延擴散之勢。

緬甸國家建構的深層次矛盾何在？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緬甸局勢的驟然變化，既是近年來其國內政治危機累積的結果，也有深刻的歷史原因。

從現代國家建設的意義上看，民族和解和政治轉型構成了緬甸國家建構的兩大核心議題。圍繞這兩大問題，緬甸國內長期以來主要的博弈方是軍方、反對派和民地武。歷屆政府都將推動民族和解進程作為政府工作的重要部分，而與之相對應的政治轉型進程，也成為影響緬甸民族和解進程的關鍵因素。

自1988年以來，總體而言，緬甸民族和解進程推動較快的階段，主要有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這一時期伴隨着緬共武裝解體，緬甸國內不少民地武出現了厭戰心理，希望早日實現和平，與政府軍實力對比懸殊，在緬甸政府的積極推動下，最終軍方與17支民地武達成了停火協議。不過，這其中與緬甸軍方達成正式書面協議的，只有克欽獨立軍一家。

第二個時期是2003年軍方主導的 “七步民主路線圖”啓動後至2015年。作為當時路線圖的一個重要步驟，2008憲法（下稱“08憲法”）頒佈後，緬甸軍方希望將民地武整合為邊防軍（BGF），引起部分民地武的不滿。2009年果敢“八八事件”和2011年政府軍與克欽獨立軍（KIA）的戰事，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爆發的。

登盛政府上台後，2011年8月，緬甸政府發佈1/2011號公告，向全國的民地武發出和談邀請。根據鞏發黨政府提出的三階段和平計劃，參與和談的民地武將首先與省邦政府進行談判，再與聯邦政府進行和談，最後在議會層面簽署永久和平協議。儘管2015年圍繞簽署全國停火協議（NCA）問題，各民地武態度存在分歧，NCA被人詬病還不成熟，但最終克倫民族聯盟等8家（後來增加至10家）民地武組織簽署了NCA。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成果，也成為登盛政府為後來的民盟政府留下的最大政治遺產。

10月15日，在內比都，緬甸8個民族武裝組織領導人簽署全國停火協議。 新華社

2021年緬甸政變之後，軍方也嘗試在民族和解問題上取得突破，組建了民族團結與和平協商委員會（NSPC），並建立了民族團結與和平中央委員會（NSPCC）、民族團結與和平工作委員會（NSPWC）以及民族團結與和平恢復協調委員會（NUPRCC）三級架構。

在軍方“五點路線圖”的大框架下，回顧整個2022年，緬甸軍方邀請民地武和政黨進行了兩輪和平談判。

第一輪談判在5月至8月6日間舉行，軍方組建的民族團結與和平協商委員會（NSPC）與10家民地武舉行了會談。8月22日，第二輪和談開始。參加和談的民地武組織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停火武裝組成的和平進程領導小組（PPST）成員，除了南撣邦軍（RCSS），實力相對都比較弱小。另一部分是佤邦聯合軍(UWSA)、緬甸撣邦東部民族民主同盟軍（NDAA）、還有撣邦進步黨（SSPP/SSA-N），實力相對更強一些，但不是上述提及的NCA的簽字組織。

民地武基本都重申了支持軍方強調的“防止聯邦分裂、防止破壞民族團結和鞏固國家主權”三大任務。各方達成了一系列協議，涉及民主制、教育、聯邦協議等方面。不過，這些共識基本都是原則性的，實質性內容比較少。

2022年5月，緬甸軍方與民地武舉行和談。

而從民地武的角度來看，長期以來，它們的主要關切則是希望修改08憲法，為自身爭取更大的自治權和實際利益。比如，北撣邦軍提出希望將自己目前的轄區設為高度自治的特區。撣邦東部民族民主同盟軍（NDAA）重申了08憲法框架下撣邦東部第四特區應該是自治區，但自治區要包括勐拉、南板和色勒，而不是08憲法規定的只包括勐拉一個地區。佤邦聯合軍再次提出“升邦”要求，希望建立直屬緬甸聯邦政府的、南北佤聯合的“大佤邦”。

但是這些訴求並未體現在08憲法之中，所以基本上可以説在民地武非常關心的實質問題上，軍方與民地武的立場仍存在較大分歧，也導致軍方在推動和平進程中未能取得實際進展。

在此背景下，民地武與反對派之間的合流趨勢有所加重。克倫民族聯盟、克欽獨立軍繼續明確支持“民族團結政府”。除了提供裝備和訓練以外，克欽獨立軍建立了與民族團結政府的“聯合作戰指揮”機制，與部分人民保衞軍共同開展針對政府軍的軍事行動。同盟軍則吸納緬族等其他民族武裝人員組建了“611民族旅”。在政局突變之初宣佈不允許轄區內出現反對軍方遊行示威的若開軍與軍方重開戰端，也表達了對“民族團結政府”的支持。

碎片化格局下，不確定的前景

觀念上，緬甸軍方一直強調自己是緬甸聯邦國家獨立的締造者和團結的維護者，並將自身打造為緬族與佛教徒利益的捍衞者。

緬甸國內一直存在“大緬族主義”與各少數民族堅持的“族羣民族主義”這兩類民族主義的矛盾。但是2021年緬甸軍人重新奪權後，軍方面臨與“人民保衞軍”和民地武“多線作戰”的狀況，削弱了政府軍的優勢，抬高了民地武的地位。

但是，長期以來緬甸少數民族之間的恩怨糾葛不清，民地武之間的利益矛盾錯綜複雜；加之不少民地武內部也有不同派系林立，導致其自身分化裂變、彼此衝突的情況時有發生。

克欽獨立軍與德昂民族解放武裝、德昂民族解放武裝與北撣邦軍、同盟軍與克欽獨立軍、佤聯軍與克欽獨立軍等之間，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矛盾。佤聯軍雖然一直宣稱中立不站隊，但在此前北撣邦軍、德昂民族解放武裝與南撣邦軍的衝突中，佤聯軍直接支持了前者。

鳳凰衞視

“1027戰事”爆發以來，在一波又一波衝突的衝擊下，緬北各勢力間的力量對比已發生顯著變化，緬甸國內格局也正經歷重新洗牌。緬北各民地武的地盤普遍都有所擴大，導致控制區重疊的問題突出，緊張對峙的情況時有發生。基於此，未來緬甸民地武之間的矛盾不一定會彌合，反而有可能擴大。

衝突下愈演愈烈的虛假信息問題

除了衝突帶來的有形影響，虛假信息氾濫導致的無形影響也日益嚴重。一方面，伴隨緬甸國內政治危機不斷髮酵加劇社會撕裂，虛假信息“武器化” “工具化”問題日益突出。

另一方面，隨着近年緬北地區網賭電詐問題的發酵，中國國內對緬甸的關注程度明顯提高，緬甸、緬北等關鍵詞成了網絡熱搜。但是，一些中國國內的網絡博主、自媒體賬號發佈的有關緬甸的信息內容存在大量誇張成分，甚至企圖以娛樂化方式博取眼球流量，導致出現了一些誇大事實、甚至子虛烏有的假消息。

近期，德昂民族解放武裝及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相繼宣佈停火，為動盪不安的緬甸局勢注入了難得的穩定因素。不過，當前緬甸衝突動盪的基本面仍然存在，短期內緬甸國內局勢企穩仍有較大困難。緬甸的民族武裝衝突，折射出緬甸現代國家建構過程中的先天不足之處。而當前愈演愈烈的衝突勢必將進一步加重緬甸國內政治危機，其產生的外溢影響也勢必對鄰國及地區的安全穩定構成挑戰，如何應對值得各方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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