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市場觀察系列】韓笑鵬：“太難了，半年就要賠百萬”，墨西哥華商開口就向我訴苦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韓笑鵬】

“墨西哥市場沒法做了！剛進入墨西哥不到半年，不算被沒收的貨物，只是商鋪轉讓費和租金損失肯定超過百萬人民幣的。”

墨西哥華商小胡向我訴説道。這幾天，他正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商品的處理結果。他説，“不少華商正準備打道回府。”

小胡剛剛從西班牙來墨西哥市場“淘金”，不到半年，就感到了墨西哥的寒意。而寒意則來自於墨西哥政府近期的“感恩節行動”。

不打毒梟打商城 墨西哥政府對華商的“感恩節行動”

當地時間11月28日，這一天是感恩節。墨西哥首都市中心的一座16層大廈門口，停着一輛輛軍車，一支由墨西哥海軍、國民警衞隊、消費者保護局（Profeco）、經濟部、知識產權局（IMPI）、税務局（SAT）等多個部門200多名全副武裝的執法隊伍正嚴陣以待，聲勢之浩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打擊當地猖獗的販毒集團。

這座大廈是位於墨西哥首都市中心的Izazaga 89購物中心，即“中國義烏國際商貿城”（12月4日浙江中國小商品城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發佈官方聲明，表示公司與墨西哥被查封的“中國義烏國際商貿城”並無任何關聯），擁有上千個商鋪，百分之90商鋪屬於中國商人，生意好到連停車場都被隔成店面往外出租。

平時這個時候，義烏城正在熱火朝天地販賣產自中國、越南、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孟加拉等亞洲國家的商品，物美價廉的小商品讓墨西哥人趨之若鶩，每天早上墨西哥商販都在義烏城外排起長隊，等待進入其中批發貨物。

感恩節這一天，200多名墨西哥執法人員查封了這座商城，查獲了價值7500萬比索（約合人民幣2660萬元）的26.23萬件商品，並計劃將其銷燬。第二天，商城通知商户要在三天之內將剩餘貨品搬走。

但在11月30日，大廈突然被關閉，大量貨物滯留其中。12月4日據説經過中國駐墨西哥大使館人員的溝通和斡旋，墨西哥政府又給予中國商户7天時間搬運剩餘貨物，直到10日義烏城的商户才陸續完成了貨物搬運。

其實這已經是義烏城今年第三次被關停了。

2024年3月14日，因為調查非法走私，義烏城被查封，300噸商品被帶走。

2024年7月11日，以缺少法律文件，大廈未設置緊急出口、缺乏必要提醒警示標識、消防措施不足等問題為由，義烏城再一次被關閉超過45天，並被罰款超過1000萬比索，直到9月才解封。

現在，距離義烏城被查封已超過20天，小胡還在焦急的等待處理結果。但不管結果如何，他的“墨西哥夢”都要打一個問號了。

曾經在西班牙多年經營百元店大賣場（即每種商品均賣100當地貨幣，如在墨西哥則100比索合36人民幣）生意的小胡，因為西班牙華商間的過度競爭、市場飽和等原因，將墨西哥作為新的“希望之地”。他兩年前來墨西哥進行市場考察時，認為這裏有3大優勢：

1. 市場剛剛起步，西班牙那種百元店大賣場很少，競爭不夠充分，處於一片藍海之中。

2. 税收低，政府管的松，沒有西班牙政府管得嚴。“這裏税收也只有百分之十六。做賬的話，也沒有西班牙那麼嚴格，可以很隨意，想做多少做多少。也沒有説要查發票，也不用看你銀行有多少錢，基本上是現金交易。”

3. 工人工資普遍比較低。“這邊墨西哥人很多都是領週薪的。普遍理貨員週薪80歐元（608人民幣），月薪320歐元（2435人民幣），還不用上保險，歐洲一般理貨員月薪至少1200歐元（9132人民幣），加上保險達到1800歐元（13700人民幣），在歐洲請一個工人這邊可以請5到6個。

來墨西哥後，小胡將西班牙的大賣場模式複製到墨西哥，曾經一天營收至少10萬比索（3.5萬人民幣）。

華商大量湧入，墨西哥商業生態遭到衝擊

近些年，由於中美貿易戰，歐洲、智利等地商業內卷嚴重競爭激烈等原因，像小胡這樣從西班牙、智利、阿根廷、哥倫比亞、巴西以及國內來墨西哥淘金的華商越來越多，也給墨西哥當地的商業生態帶來了壓力。

“那幾個新開的plaza（商城）不少都是大賣場的形式，有不少甚至是二、三百平米的，這種大賣場開起來，墨西哥本地人的零售是沒法競爭的。中國人壓力也大。”已經在墨西哥經商超過10年的老李説道。

“有些貨都是接近成本出，大家都沒錢賺。政府説要在每個州展開行動，也正常啊，前幾年外州就有小商販示威，這種大賣場開幾家就飽和了，外州沒多少人的，別説小商販，超市也得受影響，尤其你還不交税。這幾年進來的人都是買的假結婚假領養的居留卡，路子太野了。他們這種模式是要把小商販都擠垮的。”

長期搞中墨貿易的老王，則對近期墨西哥商鋪和倉庫的租金飛漲感到震驚，“這些年因為中美貿易戰還有歐洲、智利那邊的監管等原因，墨西哥成了香餑餑，華人來這邊做生意的越來越多，華人一多很快就會內捲起來，很多地方的商鋪租金、倉庫租金漲了3倍不止。”

最讓老王感到失望的是華人之間的惡性競爭，“有的華商從國外來到墨西哥，馬上就跟本地華商搶鋪面，因為做了很多年的成熟鋪面是有老顧客的嘛，所以就直接找到墨西哥房東，不惜出三倍五倍的價格把鋪面搶過來。”

在墨西哥從事小商品批發生意的小林也抱怨道，“在plaza（商城）的中國商人一旦知道有一個商品好賣，馬上搞十幾個貨櫃來卷，結果價格就會在一週內從100比索下降到10比索，讓這個商品徹底沒法做。”

得益於美墨加自由貿易協定，墨西哥取代中國成為美國最大進口國

合規問題讓華商處於經營風險之中

墨西哥當地新聞網站上，義烏城被查封這一新聞下面熱度最高的評論是：“希望永遠不要再開了，我們都買墨西哥產品吧。墨西哥產品太貴了。為什麼墨西哥產品貴呢？因為我們要交很多税，需要給員工更多工資。中國人逃税，而且給員工極為可憐的工資。”

墨西哥人的這種言論當然是偏激的。但是在華商的小商品生意中，確實存在很多不合規之處。這種不合格現象長期大量存在，背後也和墨西哥的法治缺失和腐敗問題有關。

首先是灰色清關，墨西哥外來商品報税時，常採用高價低報、瞞報或者採用替代貨物等手法，把貨物從海關進入墨西哥市場進行銷售。

第二是運營層面，因為有灰色成分，有的商品海關沒有備案，或者備案的是另一些貨物和類別，那麼就出現兩種情況，要麼就是沒有發票，收取全部是現金，要麼是做一些假髮票。

第三，商品魚龍混雜，有大量的侵權、冒牌、仿牌等情況，這就會涉及知識產權和一些企業的利益。比如此次查封的中國商品中有大量國際品牌的山寨貨，如山寨美國迪士尼和日本萬代集團的商品，HelloKitty和漫威的玩具和手伴等周邊製品。

這種現象在很多國家都存在。尤其東歐國家，如波蘭的中國市場近期也面臨相同問題。這些問題不僅與中國商人和市場經營者有關，也與當地的制度、法治等息息相關。

對此，小林也向我抱怨道：“説我們沒有許可證，但要在墨西哥把所有許可證都辦齊是很難的，比如如果我要賣唇彩化妝品，一隻外國來的唇彩，根據墨西哥消費者協會cofipris規定，需要300多種實驗室證明，按照墨西哥的工作效率，時間成本和法律成本大得驚人。同時，墨西哥的腐敗等問題又使其長期對各種不合規行為做不到一視同仁、嚴格執法，所以有的商家通過某些不合規方式清關，一隻唇彩只賣5比索，那麼合規的生意就沒法做了。”

“説到關税，墨西哥辦理關税需要七、八個部門逐一審批，2個月辦好手續是常有的事，同時，還是因為墨西哥執法不嚴，有大量商家採用灰色清關的方式逃税，而我們合法交税的商家要戴上41%關税的鐐銬跟灰色清關的競爭，這怎麼競爭得過？最後肯定導致劣幣驅逐良幣。墨西哥的合規問題是墨西哥的腐敗和不合理的制度造成的，並不是華商造成的，大量商品都是不合規的，不僅僅是華商的。”

美國因素促使墨西哥加速“去中國化”

雖然墨西哥城市長聲稱，這次對義烏城的查封行動不是針對中國人和中國商品，而是針對非法行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這與中美墨三國最近的地緣政治形勢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墨西哥已經不錯了，很多人都沒有公司，沒有發票，沒有報税，讓你混了那麼多年。”從哥倫比亞來墨西哥經商的華商老王説，“墨西哥市場就是這樣，普遍性違規，選擇性執法，需要的時候就搞一下，不需要就不管。現在特朗普上台了，為了討好美國，墨西哥又要搞你了。這個問題的解決需要多方努力，一時很難徹底解決的。”

11月25日，剛剛當選美國新一任總統的特朗普在其自創的社交媒體平台“真實社交”（Truth Social）宣佈，一上任就要對墨西哥和加拿大的所有進口商品徵收25%的關税。墨西哥總統辛鮑姆很快與特朗普針對此問題進行了“友好談話”，第二天，墨西哥就對義烏城展開了雷霆萬鈞的查封攻勢。

這一舉動被廣泛理解為向美國發出的信號，即墨西哥願意打擊中國進口商品。

隨着貿易戰期間中國佔美國進口的份額下降，墨西哥在2023年成為美國最大的貿易伙伴。與此同時，墨西哥從中國進口的商品越來越多，美國某些反華勢力又在鼓吹所謂墨西哥被用作中國企業逃避關税進入美國的“後門”。特朗普的國務卿提名人盧比奧曾在今年9月寫了一封信，聲稱：“美國國會通過了與墨西哥的自由貿易協定，而不是中國，”他寫道，“必須立即採取行動，防止中國利用《美加墨貿易協議》並將這項重要的貿易協定武器化。”

《美加墨貿易協議》將於2026年重新談判，屆時美國很可能會推動對中國在墨西哥投資的更嚴格監管。美國可能會要求墨西哥對中國對墨直接投資進行更嚴格的審查，特別是在所謂競爭性或敏感領域——美國和墨西哥於2023年底簽署了一份備忘錄，同意美國將協助墨西哥建立類似CFIUS（外國投資委員會）的審查程序，推動更加嚴格監管來自中國的投資。美國還可能要求採取單獨的貿易措施，限制中國商品、零部件和原材料進入整個美加墨地區。

在這種形勢下，相對於本文主要針對的在墨西哥從事小商品批發的華商們，近些年同樣大量湧入墨西哥進行直接投資的中國企業，將面臨着更加嚴峻的地緣政治風險和經營挑戰，這將是下一篇文章的主題了。

（本文中小胡、老李、小林、老王等人為保護其隱私，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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