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與現實脱節”，綠黨在歐洲衰落的背後

【環球時報駐德國特約記者 青木 環球時報記者 陳子帥】編者的話：曾經在歐洲“春風得意”的綠黨，如今卻遭遇其史上最大危機：繼在6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中表現不佳後，該黨近期在其“大本營”德國的地方選舉中也令支持者大失所望。德國綠黨主席及其下屬青年組織負責人近日紛紛辭職。在綠黨衰落的背後，媒體和分析人士提到最多的便是“與現實脱節”。有學者表示，綠黨式微可能促使一些歐洲國家採取更加務實的外交政策。與此同時，這也將導致歐盟的環保事業遇阻。

綠黨在歐洲衰落的背後

“德國綠黨正面臨成立44年以來最嚴重的危機。”據“德國之聲”等媒體近期報道，在經歷一系列選舉失敗後，該黨兩名主席以及下屬青年組織負責人都已辭職。在近期德國東部三州選舉中，綠黨在圖林根州僅獲得3.2%的選票，在薩克森州獲得5.1%的選票，在勃蘭登堡州則獲得4.1%的選票。該黨僅在薩克森州進入州議會。這與2021年德國聯邦議院選舉結果形成鮮明對比，當時綠黨獲得了創紀錄的14.75%的選票，成為執政聯盟的一部分。在這一年的大選後，該黨在德國聯合政府中獲得5個部長職位，包括外長和經濟部長這兩個重要職位。

9月25日，德國綠黨聯合主席奧米德·努裏普爾和麗卡達·朗宣佈辭職，新主席將在11月中旬的黨代會上選舉產生。同一天，該黨青年組織“綠黨青年”的執行委員會成員也宣佈集體辭職並希望徹底脱離該黨。在給綠黨及其議會團體領導層的一封信中，他們表示，從長遠來看，“成為一個政黨的一部分但又去宣傳與該黨所實施的不同的政策”是不可能的。10月19日，“綠黨青年”聯邦大會選舉出新的執行委員會，杰特·尼扎德和雅各布·布拉塞爾擔任新主席。

雖然在近期的選舉中，綠黨在丹麥、芬蘭和瑞典等北歐國家表現出色，也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南歐以及東歐國家取得進展，但在歐洲整體層面，綠黨的支持率在下降。“綠黨處於困難時期。”德國《南德意志報》等媒體報道稱，選民在今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懲罰了該黨。在此次選舉中，綠黨只贏得了11.9%的選票，遠低於2019年的20.5%。綠黨/歐洲自由聯盟黨團失去了21個議席，在歐洲議會7個黨團中僅排名第六。在法國和奧地利，綠黨的支持率均出現下降。歐盟國家的年輕人也不如以前支持該黨。在6月舉行的歐洲議會選舉中，在所有16至24歲的年輕選民中，只有11%的人把票投給了綠黨。與2019年的上屆選舉相比，綠黨在該羣體中的支持率降低了23%。

從2019年和2021年的高光時刻，到目前面臨的困境，綠黨為何在短短幾年時間裏就開始走下坡路？對此，有人先回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例如“環保少女”倡導的“星期五為未來”活動2019年席捲歐洲多國，為綠黨贏得了更多支持。德國社會科學教授克萊納特則認為，供暖法是該國綠黨犯下的重大錯誤。據《歐洲時報》等媒體報道，德國政府去年通過綠黨力推的《建築能源法》，規定從2024年起，德國所有新開發區裏的新建築所安裝的供暖系統都需要使用至少65%的可再生能源運行，包括使用熱泵、太陽能，或者由熱泵和燃氣組成的混合系統來供暖。雖然政府提供補貼，但熱泵系統昂貴。有人甚至認為，一個家庭一年得賺10萬歐元才能負擔得起熱泵。

移民政策也是綠黨在德國支持率下降的重要原因。有調查顯示，目前德國民眾最擔心的4個問題中，3個都與移民有關，而綠黨在移民問題上持温和立場，並不支持驅逐難民的政策，這使其支持率難敵德國選擇黨等持強硬立場的政黨。

對於綠黨在歐洲多國失敗的原因，瑞士《新蘇黎世報》分析稱，該黨關於氣候變化的説法不再具有吸引力，他們能指出氣候變化的後果，但提不出令人信服的解決方案。《紐約時報》表示，關於綠黨在歐洲各級選舉中失利的原因出現了許多解釋，例如中間派政黨通過將綠黨的大部分議程納入自己的政策主張中，蠶食了綠黨的支持等。不過，歐洲也出現了一種更廣泛的、不利於綠黨的趨勢，那就是作為更廣泛文化戰爭的一部分，歐洲對氣候變化政策的反對勢頭日益增強。在許多地方，極右翼政黨的民族主義議程因迎合經濟拮据民眾的民粹主義訴求而得到加強。極右翼專門針對綠黨，把後者描繪成不適合在快速變化社會中保護較貧窮勞動羣體的政治力量。對許多選民來説，綠黨提出的一些政策是昂貴的、反經濟增長的政策，會對最貧窮羣體造成最大的傷害。

在很多媒體和分析人士眼中，與現實脱節是綠黨在德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衰落的重要因素。“綠黨青年”的前主席阿普恩等人日前在《法蘭克福匯報》上發表文章，稱許多人現在認為綠黨對氣候、移民、女權主義等進步問題感興趣，但對人們的正常生活不感興趣。據《紐約時報》報道，歐洲民眾對俄烏衝突及其對國防和經濟的影響感到焦慮。新冠疫情引發的生活成本危機仍困擾着歐盟核心成員國。限制移民已成為選民關注的焦點。在這一系列新的優先事項中，綠黨的吸引力似乎已經消退。更糟的是，他們看起來脱離了現實。

美國“政治新聞網”歐洲版認為，綠黨的衰落表明，該運動的雄心與其潛在支持者的現實生活之間存在更大的脱節。在歐洲議會選舉中，讓很多選民尤其感到沮喪的是，綠黨一些措施提高了生活成本，卻沒有為那些處境艱難的人提供足夠支持。如果綠黨繼續專注於崇高的目標，而不解決許多選民面臨的切實經濟問題，他們就有可能在選舉中進一步失敗，同時導致綠色理念的衰落。

家住德國慕尼黑的梅蘭妮不支持綠黨。她向《環球時報》特約記者算了一筆賬：他們一家四口，俄烏衝突爆發前暖氣費一年需要大約1300歐元，衝突後需要近3000歐元；以前，電費一年需要大概1200歐元，現在則需要2500歐元；食品費用也增加了很多，一個小麪包現在要0.8歐元，以前才0.2歐元。梅蘭妮説，肉類有時甚至成為奢侈品。她認為，綠黨在俄烏衝突爆發以來採取的政策導致德國缺乏能源，並引發生產等問題，最終使民眾負擔不起生活費用。

歐洲國家對外政策可能更務實？

“綠黨起源於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運動浪潮。”根據美國智庫外交關係協會此前發表的文章，這些浪潮包括當時的學生抗議活動以及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反核運動。他們對環境的擔憂從反對核能開始，後來擴展到關注氣候變化、反對污染和工業化農業等。1980年，綠黨在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德）展開競選，之後成為該國主流政黨。1998年，綠黨在德國取得了更大的飛躍，與中間偏左的社會民主黨組建聯合政府。2021年，綠黨在德國聯邦和州選舉中取得了史上最好成績。德國《明鏡》週刊在這一年的聯邦議院選舉前稱，綠黨成員人數超過了12萬人，幾乎是2017年的兩倍。

綠黨在德國不斷壯大的同時，也在其他國家特別是歐洲國家持續發展。20世紀90年代，綠黨在歐洲各國的國家以及地方層面進行競選，並經常取得勝利。進入21世紀，綠黨越來越多地進入歐洲主流政治生活。2004 年，世界上有了首位來自綠黨的國家領導人——拉脱維亞總理艾姆西斯。此外，該黨也進入了比利時、法國、意大利和其他國家的政府。隨着發展，綠黨在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同時，也暴露了其內部在非暴力、能源政策和經濟方面的分歧。

對於綠黨在德國的衰落，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徐若傑對《環球時報》記者分析説，這表明德國民眾對綠黨的環保主義、多元文化、歡迎難民等後現代主張已經失去信心。他表示，當前經濟安全和社會安全是德國社會最為關注的兩個領域，這一趨勢在短期內很難發生改變。以德國選擇黨為代表的極右翼勢力強勢崛起，可能會推動德國社會政策保守化，例如強化移民限制、嚴格入境審查等。

徐若傑認為，德國綠黨在對外政策領域的很多主張也與現實需要脱節。該黨在對外政策上更注重價值觀和意識形態，但是俄烏衝突帶來的安全壓力，促使德國政府和民眾更加關注地緣政治、軍事安全等議題。在綠黨遭遇挫折的背景下，德國等歐洲國家的對外政策可能更加務實，意識形態和價值觀色彩或將隨之淡化。

根據“德國之聲”此前的報道，自2021年年底以來執政的德國聯合政府通過協議確立了“價值觀驅動”的外交政策。來自綠黨的德國外長貝爾伯克將“民主”以及“人權”作為其外交政策的核心，但是這些價值觀並不總是與德國的國家利益一致。德國哲學家、暢銷書作家普雷希特在德國電視二台的播客訪談節目中直言，貝爾伯克以價值觀為導向的外交，實際上是“以對抗為導向的外交”。

對於綠黨近期在歐洲選舉中接連失利產生的影響，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主任鄭春榮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無論是在德國還是歐盟，實際利益與價值觀原則之間的矛盾將更加顯現。如在難民問題上，它們想要樹立道義形象，但又認為不具有實際可操作性。這可能會迫使它們採取更加務實政策，放低價值觀標準。

歐盟“未來5年綠色雄心將減弱”

柏林歐洲政治學者奧利弗·福克斯告訴《環球時報》特約記者，綠黨在德國以及歐洲的遭遇，也折射出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第一個任期核心政策“綠色新政”的遭遇。如今潮流已變，“綠色新政”一詞幾乎不再被馮德萊恩和各成員國政府提起，內容上已被產業政策理念所取代。

“綠黨的失敗讓人懷疑，作為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德國能否在實現其雄心勃勃的氣候目標方面取得進展？”《紐約時報》此前發文，提出這一問題。對此，福克斯表示，綠黨的政策在和平時代會更有吸引力，而現在歐洲處於危機之中，綠黨必須面對現實，不然可能會像左翼黨等分裂出新的政黨。鄭春榮認為，當前德國與歐盟都在考慮如何重振自身競爭力，在接下來推進綠色轉型或者氣候減排的過程中，會更多地考慮經濟成本。

據英國《金融時報》分析，綠黨在歐洲議會選舉中遭遇的挫折，不太可能導致歐盟氣候政策的大規模倒退，但肯定意味着未來5年綠色雄心將減弱，其影響將遠遠超出歐洲。由於歐洲議會中強硬右翼勢力的擴大，以及馮德萊恩領導的中右翼歐洲人民黨黨團更加謹慎，未來5年綠色政策的前景將大打折扣，而這些政策對於歐盟能否實現2030年氣候變化目標至關重要。歐盟已經通過的環保法律很難被廢除，但包括2035年逐步停止銷售新汽油車或柴油車在內的一些法律將接受審查，並可能被削弱。一個對氣候不那麼友好的歐洲議會，可能會讓布魯塞爾提出的到2040年將淨排放量在1990年的基礎上減少90%的法律目標更難實現。

*“綠黨和能源轉型的未來——危機為機遇。”德國政治雜誌《西塞羅》9月30日報道稱，綠黨越來越失去選民的支持，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現在必須用實用主義來重塑自己，否則環境保護就會失去動力。文章稱，歐洲並不缺乏知識，而是缺乏實施——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迫。*在能源轉型問題上，該雜誌向歐盟提出3點建議，包括降低能源價格、進行更多投資，以及擁抱新實用主義，“綠黨成立40多年後，我們需要思考一下，（明白）在21世紀，氣候保護和競爭力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