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歷經兩場戰爭,她用23年感受黎巴嫩
作者:赵颖
【環球時報駐黎巴嫩特約記者 趙穎】編者的話:從2006年的黎以衝突到2024年黎以緊張局勢的加劇,只有趙穎這一位華人都經歷了,並兩次都拒絕撤離,選擇留在黎巴嫩。她目前是中阿文化商貿交流促進會會長,自2001年隨黎巴嫩丈夫來到首都貝魯特後,她便一直在當地從事旅遊、商貿、中黎文化交流等工作,不曾想過離開。透過黎巴嫩身上各種不安定、“破碎”的標籤,如“戰爭”“兩年多沒有總統”“國家還不起歐債”等,她向《環球時報》“親歷者説”欄目講述了自己過去23年的黎巴嫩生活,讓我們藉助她的雙眼,看看戰火背後那個真實的黎巴嫩,以及那羣經歷過太多意外和傷痛、卻始終愛好和平的黎巴嫩人。

“全民皆為政治家”
2001年,我剛隨丈夫來到被稱為“中東小巴黎”的貝魯特時,曾被媒體形容為“為了愛,遠嫁西亞”。在我看來,感情需要緣分,婚姻需要勇氣,遠嫁更需要“謀略”,這包括有膽量面對不同文化的挑戰、有能力承擔所作決定的風險、有信心在異國他鄉生存並紮根。
黎巴嫩雖然是阿拉伯國家,但是這裏沒有沙漠。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黎巴嫩淪為法國委任統治地。從1940年起,黎先後被德、意軸心國控制,又被英軍佔領。1943年黎巴嫩宣佈獨立,但1946年底英、法軍隊才全部撤離。直至現在,雖然官方語言是阿拉伯語,黎巴嫩學校使用的語言更多是法語或英語,熟練掌握兩三種語言的人在黎巴嫩比比皆是。
回想最初的幾年,我很不適應當地的飲食。那時在黎巴嫩,蔬菜種類很少,華人華僑屈指可數,幾乎沒有中國超市,大白菜都很難買到。所以,一砂鍋的白菜燉豆腐可能賣得比烤羊腿都貴。
另外一個很難適應的地方是黎巴嫩的家族規模和親密關係。就像很多黎巴嫩普通百姓的家庭一樣,我先生一家人口眾多,公婆住在一個位於黎巴嫩北部的小村莊,全村都姓同一個姓。我剛到黎巴嫩的第一週,全村人都盛裝到訪我公婆家。每天只要睡醒覺,客廳裏就坐滿十幾個人,把我圍在最中間,大家一邊喝咖啡一邊聊天。面對很多人同時用黎式英語跟我説話,我這個當初班裏的“英語尖子生”,也成了個既聽不懂又急得説不出來的“啞巴”,只能點頭微笑。
在黎巴嫩的前兩年,由於初到新環境又忙於婚姻生養,我沒辦法像在國內時一樣正常工作,難免有些惆悵。每逢節假日,家中所有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女性們都在廚房烹飪食物,男人們則在客廳高談闊論,這曾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黎巴嫩人主要信奉的宗教有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其中,伊斯蘭教又細分為遜尼派、什葉派和德魯茲派,基督教分為馬龍派、希臘東正教、羅馬天主教、亞美尼亞東正教等。與此同時,黎巴嫩還有100多個黨派團體、40多支民兵武裝。所以,即便在同一家族,親屬們都有可能屬於不同的派別。再加上黎巴嫩人“全民皆為政治家”的傳統,經常一分鐘前還因為聊起政治而爭論得面紅耳赤,一分鐘後就上了飯桌繼續滿堂歡笑。
還好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家人們總會想辦法讓我高興。比如只要是我提過的愛吃的東西,我婆婆就會很清楚地記得。這種真誠和體貼也是我先生以及很多黎巴嫩人的特點。我先生曾在中國學習9年的中文和針灸推拿,從2001年起在黎巴嫩的中醫醫療中心擔任管理和中醫醫生的職務,後於2007年至2011年在黎巴嫩聖約瑟夫大學教授中醫。
2006年初,中國孔子學院項目急需在黎找到合作伙伴院校。我當時剛好管理着一家語言中心,通過教授漢語傳播中國文化。聽到國內的這一需求,我立刻放下了語言中心的業務,開始幫助聯繫黎巴嫩聖約瑟夫大學,努力促成孔子學院項目在中東地區落地。可眼看着馬上就要簽約時,黎以衝突爆發了。
戰火中建起的中東第一家孔子學院
當時的聖約瑟夫大學副校長,也是後來黎巴嫩孔子學院的外方院長,2006年7月時剛好從貝魯特機場出發,去北京參加首屆孔子學院大會。去的時候還很順利,回來時貝魯特機場的跑道就已經被以色列炸燬。於是,他只能先飛到敍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然後冒着被轟炸的危險,通過陸路交通輾轉回到黎巴嫩。
回想起2006年夏天的黎以衝突,我仍心有餘悸,那是我第一次經歷戰爭。每天都能聽到以色列的軍機“撕破”天空急速飛過,隨後就是爆炸的巨響。每次我都會擔心這顆炸彈會不會落在自己頭上,更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持續多久。
戰爭爆發後第一週,我們隨所有生活在貝魯特的家人,一同逃回了北部的公婆家,大家每天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接連發出長吁短嘆。在戰爭中,我公公的農莊成了最“英明”的投資,地裏的蔬菜水果夠幾十口人吃好多天,農莊裏的大房子裝得下所有親人。不管條件如何,能有這樣一個避風港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了。
那次衝突持續了34天,中國駐黎巴嫩使館共分6批次安排撤僑,但我最終選擇留在黎巴嫩。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一是衝突在那時已經顯現出地域上的侷限性,襲擊主要針對黎巴嫩的基礎設施和什葉派穆斯林居住的地區,而我們所在的基督徒居住區相對安全。雖然也會面臨物資短缺、電力供應不穩定等問題,夜裏也時常聽到轟炸聲,但都不危及性命。二是為了維持我們的收入來源,我先生的診所不得不恢復接診,我也不放心把他留下、一個人帶孩子離開。
好在總共只有34天,我們一家熬了又熬,終於撐了過來。聊起這場衝突時,我和黎巴嫩家人、朋友都感慨,很多事情就是在於堅持。之後十幾年的生活裏,我也總會記得,再堅持一下。

衝突結束後,黎巴嫩聖約瑟夫大學孔子學院於2006年11月2日正式成立,成為中東地區第一家孔子學院,我在此後4年擔任該學院外方協調人。在孔子學院創立後的第一年,漢語就成為了聖約瑟夫大學除西班牙語之外最受歡迎的、選修學生人數最多的外語課程。
在我看來,孔子學院項目能夠在黎巴嫩成功落地並發展壯大,離不開黎巴嫩教育領域的良好發展和文化包容性。在黎巴嫩1萬平方公里出頭的土地上,共有41所大學,包括1所公立大學和40所私立大學。其中,百年名校有3所,包括孔子學院所在的聖約瑟夫大學。這些百年名校的基礎是醫學、宗教學和法學,但如今都已發展為綜合性大學。良好的教育基礎使得黎巴嫩成為中東地區人才輩出的國家,加上多種宗教長年和諧共處的“國風”,使得黎巴嫩有着相當高的開放和文化包容度。
黎巴嫩經濟靠什麼運轉?
近幾年説起黎巴嫩,許多人會想到“戰爭”“國家破產”等關鍵詞,也會好奇,這個國家究竟依靠什麼運轉和生存。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黎巴嫩人很擅長經商,這種能力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的腓尼基人,他們掌握了造船工藝,用黎巴嫩產的雪松木打造船隻,在地中海上進行貿易。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黎巴嫩的三大支柱產業之一是僑匯。黎本國人口約為607萬,但在海外的黎巴嫩人及其後裔多達1500萬。這些人雖然移民海外,但仍與本國保持着緊密的聯繫。
僑商促使外貿在黎國民經濟中佔有重要地位,也促進了黎巴嫩和中國的民間聯繫。自2013年以來,中國已連續多年成為黎巴嫩最大的貿易合作伙伴。據我觀察,黎巴嫩市場上的很多商品都來自中國,尤其是服裝鞋包、電子產品、機械設備等。近些年還增加了太陽能產品和新能源汽車。黎巴嫩向中國出口的產品則包括被稱為“中東王室御用巧克力品牌”的芭馳、時裝品牌艾莉薩博,還有橄欖皂、護膚品等。
2011年,多家阿拉伯企業共同發起成立了中阿文化商貿交流促進會這個非營利、非政府組織,我被推舉為會長。此後,我帶領多位阿拉伯企業家參加中國-阿拉伯國家博覽會和上海進博會,並協助中國企業開展面向阿拉伯世界的推廣與合作。中黎的商貿聯繫也讓中國文化更快地在黎巴嫩生根發芽。有位黎巴嫩媽媽告訴我,她想讓自己2歲的女兒學漢語。她説:“語言學習要從娃娃抓起。她爸爸正在跟中國做生意,以後她還要接手呢!”
另外,旅遊業是除金融業和僑匯外,黎巴嫩的三大支柱產業之一,這也是我從2008年創立了自己的旅行社後一直在從事的行業。黎巴嫩原本是中東旅遊勝地,在1975年至1990年的內戰中遭受重創。內戰結束後,黎政府曾將振興旅遊業作為重建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數據顯示,2023年黎巴嫩遊客人數超過300萬人次,旅遊業直接收入達54億美元,約佔當年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5%。不過,今年夏末爆發的黎以衝突給黎巴嫩旅遊業帶來了沉重打擊。
黎巴嫩雖然國土面積不大,但擁有6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另有貝魯特中心區,展示了這個城市幾千年的變遷、6次被海嘯淹沒還能夠重新煥發生機的勃勃生命力。
黎巴嫩國家博物館中有很多世界級文物,它們記錄了人類多個文明在這片土地上幾千年的變遷和發展。此外,還有不少文物記錄着戰爭留給人類的創傷。比如在館內二樓的最後一個展櫃中,陳列着很多已經生鏽變形的玻璃器皿和金屬文物。這是由於在黎巴嫩內戰期間,國家博物館剛好處於交火線上,其牆體被炸後留下了漏洞,導致地下室的文物被浸泡在雨水中數年之久。黎巴嫩國家博物館便用這種獨一無二的方式,讓文物呼喚世界和平。

“隨時隨地準備着意外的發生”
但就是這樣一個憎惡戰爭的地方,卻屢屢淪為戰爭的犧牲品。
2024年的夏末原本應該是自2020年貝魯特港口爆炸事件之後最讓人興奮的時候,隨着十多家新餐廳和酒吧開業,多個國際歌手和演唱團體要在貝魯特舉辦露天音樂會,貝魯特似乎馬上要恢復往日“中東小巴黎”的榮光,迎來大批世界各地的遊客,他們可以盡情地在海灘上奔跑,購買黎巴嫩本土設計師製作的服飾和珠寶。然而,一切並不如人所願。7月30日,以色列空襲貝魯特南郊的一棟住宅樓後,黎巴嫩音樂會組織者宣佈推遲活動,航空公司暫停航班,各國大使館都建議人們不要前往黎巴嫩。

與此同時,剛開業4個月的新式法餐廳Plume立即召開員工會議,經驗豐富的餐廳經理彷彿預感到接下來戰事可能升級並影響餐廳上座率,又或是出於保險起見把成本降到最低,便只得告知一半的服務員停止工作。生在黎巴嫩的人就是這樣,隨時隨地準備着意外的發生,這是一種經年累月養成的思考習慣。
而在這次餐廳裁員的過程中,黎巴嫩青年埃利作為其中一名被裁者,一句抱怨都沒有。他告訴我,他想回到黎巴嫩北部老家法拉亞的山上,找一家當地的餐廳繼續工作,這樣還能離他女朋友近一些。他説:“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沒有對與錯。”大概是經歷過太多的起起伏伏,黎巴嫩人多樂天,只要生命還在、四肢健全,別的都還可以再想辦法。
中國姑娘莎莎今年第一次來到黎巴嫩,她和黎巴嫩男友的婚禮原計劃於9月下旬在貝魯特一座古老的教堂舉行,但由於戰爭不得不調整到了埃利後來工作的那家法拉亞的餐廳。就這樣,南邊是連連炮火,北邊是婚禮歌舞,所有人都在努力地克服焦慮、恐懼,期望和平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