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聽巴西華人講述,中巴文化如何“融起來”
作者:唐亚 徐嘉彤
【環球時報赴巴西特派記者 唐亞 環球時報記者 徐嘉彤】編者的話:當地時間11月17日,國家主席習近平乘專機抵達里約熱內盧。《環球時報》記者在里約熱內盧看到大批華僑華人自發地在道路兩旁列隊歡迎習主席到來,在巴西生活了18年的丁唯唐就是其中的一員。“我們還被巴西當地電視台報道,孩子們因為上了電視可開心了!” 丁唯唐高興地對記者説。隨着中巴建交迎來50週年,兩國民眾友好往來日益深入。近日,《環球時報》記者與5位在巴華人展開對談,他們分別是:嫁到巴西7年的香港姑娘雯雯、在巴18年的珠寶商丁唯唐、巴西北京文化交流會會長趙永平、巴西德馨雙語學校校長魏萬古、巴西里約熱內盧天主教大學孔子學院中方院長喬建珍。從他們的經歷,我們可以窺見中巴人文交流半個世紀以來如何一步步不斷深化拓展。本文根據他們的講述整理而成。
嫁到巴西7年的香港姑娘:巴西“國菜”受到中國影響
當我老公第一次從巴西飛來中國跟我見面時,我們都感覺找到了彼此尋尋覓覓的另一半。他那時30歲,在巴西的文化裏算非常“晚婚”,甚至他的父母都做好了兒子一輩子不結婚的打算。在婚禮前,我沒有見過我的公婆,他們在兒子的婚戀問題上完全尊重他的意願。所以,當他們看到我穿着婚紗走出來時,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了,完全不敢相信兒子會找一位來自中國香港的女孩子。7年來,從一開始只有一台咖啡機作為結婚的“大件”,我們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但拋開物質上的變化,我感受到更多的是我們文化上的碰撞和融合。
首先,巴西人以及很多拉丁美洲人的共同點就是情感充沛、表達誇張。比如,我很喜歡吃螺螄粉,但我老公會覺得這種食物很臭,甚至會説:“你是要把我毒死嗎?你要把這個家變成垃圾堆嗎?”與之相對,不少巴西人會覺得我的表情非常“冷”。一開始我不太理解,後來我才發現,巴西人澎湃的情感會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街上,哪怕是遇到路人,都有可能會被問候“早上好”“你還好嗎”“你的父母好嗎”等等。久而久之,我也慢慢習慣了這種來自巴西人的“愛的語言”,也會和路人有眼神交流,問問對方工作和孩子是否都好。
雖然巴西民眾性格外向,但他們的視野給我的初印象很“內向”。很長時間以來,巴西都沒有太“向外看”。我剛來巴西時,超市裏商品種類很少,經常要在國內買完生活用品再寄到巴西。但近三四年,巴西越來越看向世界,尤其同中國經貿合作越發緊密,網購發展很快。現在我們能買到各種輕工業製品、電子產品等,包括耐穿的皮鞋、洗內衣的小型洗衣機、洗碗海綿、鋼絲球等。
與此同時,中國文化也在融入巴西。有一次,我的巴西朋友點外賣,買了一份醬油炒意麪,味道相當不錯。此外,我還看到素食餐廳正在用中國產的豆腐改良黑豆燉豬肉(Feijoada),這道菜是巴西曆史悠久的經典料理,我生完孩子第一天吃的就是它,這也是巴西人的傳統。因此,看到巴西的“國菜”都受到了中國的影響,我感到非常驚訝。
不過,在不少巴西人看來,華人還是會有自己的“小圈子”,有困難傾向於向內部求助。我的感悟是,主動向外看會帶來更多温暖和感動。我永遠記得我懷孕時,我的巴西房東、朋友給予我的熱心幫助,我的經歷也告訴我,中巴民眾是可以融起來的。
在巴西長大的珠寶商:巴西人以前害怕被中國人“卷”,現在希望多和中國人接觸
坦白地講,我剛來巴西的時候,對這裏印象是非常不好的,這主要源於我父母的觀點。他們1986年就出國經商,當時真的是“用生命做生意”,既辛苦又危險,好幾次遭遇入室搶劫,槍就頂在腦袋上,被騙、吃官司全都經歷過。但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留在了巴西。
最開始我們做生意的時候,接觸的都是巴西比較底層的民眾,我們之間也會經常起衝突。那時,一些巴西人對中國人是一種戒備的心態,會覺得中國人是來“搶巴西人的飯碗和資源的”,用我們的話説,就是很怕被中國人“卷”到。比如一些巴西人會認為,週末就不應該工作,但中國人週末也在工作,導致他們也不得不工作。
但現在我接觸到的巴西商人的心態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一方面,這是源於巴西經濟民生的改善和這些商人社會階層的變化。他們很多人的家庭條件都更加優越了,由於父輩或祖輩可能已經來巴西開拓市場,通過工業優勢等使家族積累下了一定的財富。比如我孩子巴西同學的父母就告訴我,他們要開始轉型了,以後不再從事實業,要轉去做貿易了。這也引出巴西商人對中國印象改善的另一方面原因,就是中巴商貿聯繫的日益緊密。中國連續15年成為巴西第一大貿易伙伴和第一大出口目的地,希望從事貿易行業的商人都多多少少要和中國打交道。這讓他們對中國更加了解,對中國人也更加友好。
如今,很多中企湧入巴西,為巴西經濟社會注入活力。在聖保羅的街上,到處都能看見比亞迪新能源汽車。最近幾天我們在里約熱內盧,也注意到街邊大樓的顯示屏上都是中國石油、中國石化、交通銀行等中企的廣告。
在巴西35年的老一輩華人:我是巴西設立“中國移民日”的親歷者
1989年,我來到巴西聖保羅。一開始只是抱着出去看看的心態,而現在一轉眼就是35年,聖保羅也算是我的“第二故鄉”了。來巴西之前,只覺得它“遠”。巴西距離中國近2萬公里,我對這個國家也沒什麼印象,那會兒連對“足球”印象都不深,只知道桑巴舞。
剛來聖保羅時,巴西通脹十分嚴重。我拿着介紹信換了200美元,全家就靠着這些錢落腳。當時的巴西貨幣克魯塞羅(1994年已停止收兑)很不值錢,我們到中國食品店換匯每次只用10美元一點一點地換。最開始的幾年我在華文報社做過編輯,當過會計,也開過飯店。現在我是巴西北京文化交流會會長,也當過巴西中華婦女聯合會會長。
值得一提的是,巴西政府2018年將每年的8月15日設立為“中國移民日”,我是這件事的親歷者。2016年,巴西中華婦女聯合會成立十週年時,我們舉辦了一場慶典晚會,邀請了辦公樓裏的一位巴西律師參加,並告訴他,如果他有巴西朋友對活動感興趣,也可以一起來參與。他聽説這是婦女聯合會的活動,就又邀請了一位女性政界朋友——時任聖保羅市議會副議長的埃迪爾·薩萊斯。
在這場晚會上,我們一同交流,聊起華人首次抵達巴西的具體日期究竟是哪天。據這位律師朋友在聖保羅市政歷史檔案館的考證,1900年8月15日是聖保羅州莊園主招聘的首批107名中國勞工抵達聖保羅的日子,這也是巴西官方有據可查的華人首次抵達的日子。“這個日子很好。”薩萊斯對我説。隨後,她就向聖保羅州議會提交了將“中國移民日”定為8月15日的提案。再後來,聯邦議會的議員也提交了相關提案。
“中國移民日”的設立具有重大意義。巴西華人總數現在約有30萬人,其中大部分都在聖保羅。雖然意大利、日本移民在巴西數量也不少,但都沒有設立移民日。在我看來,這和華僑華人在巴西影響力增強的大趨勢是相吻合的。更重要的是,這是巴西從國家層面對中國人對當地貢獻給予政治上的認可,這與中國和巴西1974年建交、1993年建立戰略伙伴關係、2012年又提升為全面戰略伙伴關係的歷程息息相關。
中葡雙語學校校長:從線下到線上,中文培訓越做越大
2008年,我和太太、岳父一起從廈門抵達聖保羅。初到巴西,人生地不熟,我們吃了不少苦頭。一家人擺地攤、做早市,每天早上三四點鐘起牀,不僅要應對警察時常“檢查”,還要提防小偷。因此我們也一直在尋找其他機會。
第二年,我們偶然看到《南美僑報》上的廣告,德馨中文補習班的創辦者想為其尋找接管人,在瞭解到我們家的人都有從教經歷後,當天就簽了合同,把教室、課桌椅、書本等物品以3600巴西雷亞爾的價格轉讓給了我們,按當時的匯率算,大概是1.2萬元人民幣。如今,德馨雙語學校從最開始不到20平方米的教室和八九個學生髮展到擁有總校區和分校區,還有自己的教學區。
在這15年的時間裏,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新冠疫情。2020年3月,政府通知所有學生必須離開學校。一邊是疫情之下不斷流失的學生,另一邊是員工工資和場地租金的壓力,這場危機似乎是無解的。我和妻子趕快振作起來,開始探討線上授課的可行性,並搭建網課平台,給所有老師進行網課培訓。4天后,我們的網課板塊上線,成為聖保羅地區第一個在線直播授課的學校,生源不僅包括巴西華僑華人子女,還逐漸遍及美國、阿根廷、墨西哥等國。到2022年3月開學時,歸校的學生甚至比疫情之前的約600人還要多。
站在中巴關係下一個“黃金五十年”的起點,我們華僑華人還有很多事要做,首先就是要發展漢語教育。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課題:如果不接受漢語教育,很多出生在巴西的華僑華人後代根本不知道中國在哪裏。第一代華僑華人的家國情懷,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就會被稀釋。目前,海外華僑社團遇到的主要問題便是年齡斷層,年輕人不願加入。為此,我也在推進“雛鷹計劃”,把華僑華人子女送到中國讀大學。今年,我們有幾名學生考上了哈爾濱工業大學、暨南大學、中國政法大學、廈門大學等。我相信,4年後他們回到巴西,一定會分享更多的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中巴聯繫也會更加緊密。
孔子學院中方院長:對中巴友誼下一個“黃金五十年”充滿期待
我和巴西以及巴西孔子學院的淵源始於語言——20世紀末河北省計劃同巴西戈亞斯州建立友好省州關係,當時國內葡萄牙語人才十分稀缺,我通過相關項目到北京外國語大學學習葡語。2004年,全球第一所孔子學院成立,次年河北精英集團便計劃在巴西建立孔院,並從教材入手。我參與了教材編寫,我和孔院的緣分也正是通過這本教材建立的。
2010年9月底,河北大學着手在巴西建孔院,我因為懂葡語成為中方院長唯一備選人才,也參與了早期很多準備工作,推動里約熱內盧天主教大學孔子學院的開設,這也是巴西第三所孔院,於2011年8月正式揭牌。從2012年起,我正式抵達巴西,把我接下來職業生涯的“黃金十年”奉獻給了孔子學院。
2015年,我們在里約葡中雙語高中組織了首屆巴西中學生“漢語橋”比賽。回想起當時冠亞軍勝出時的場景,我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出身於貧民窟的巴西孩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通過“漢語橋”到中國去比賽,他們聽到比賽結果後反覆問我:“我們是可以去中國了嗎?”在聽到我一遍又一遍肯定的回答後,這些學生、老師和校長哭成一團。
現在,葡中雙語高中的畢業生有不少去了在巴中企工作,他們走進華為、走進比亞迪,來到義烏、來到廣交會,還有些學員在疫情期間做線上中文教學,舉辦關於中國的講座。
今年是中巴建交50週年,也是全球孔子學院成立20週年。在巴西推廣漢語和中國文化10多年,我看到孔院已真正走入巴西民眾的心,葡中雙語高中近兩年的“中國日”品牌活動已經做到師生全員參與了。讓我感動的是,今年的“中國日”活動上,巴西學生僅靠老師給的一本中醫書,就真的還原出了一箇中醫工作坊。孩子們一邊對我説“您辛苦了”,一邊拉着我要給我做按摩、足療。
我認為,在講好中國故事、深化中巴友誼方面,青年學生極具潛力。起初,我們需要用文化課推動他們對中國的認知,而現在他們是學了中文後有了強烈願望要深度瞭解中國文化,兩者有本質區別。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對中巴友誼下一個“黃金五十年”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