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景泰:信息過剩時代,謹防“認知浮腫”
牛津大學出版社日前公佈了今年的年度詞彙——“腦腐”。説的是一個人的精神或認知狀態退化,尤其是由於過度沉迷於網絡的低質內容,就像大腦被腐蝕了一樣。與其説“腦腐”,不如説“認知浮腫”更為形象。當一個人長期接觸大量淺層化、碎片化和低質量的信息後,容易形成一種認知錯覺:以為自己懂很多,但實際認知能力卻差得遠。這就是典型的“認知浮腫”。
數字化和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使信息生產、存儲與傳播成本大幅降低,特別是社交媒體、智能手機以及雲計算的普及,使信息傳播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形成全球化的即時交流網絡。同時,隨着大眾媒體話語權的分散化,信息的生產主體從傳統精英機構擴展到普通個體,“人人都是信息生產者”的格局成為常態。此外,人工智能算法的介入,不斷推高信息生成與分發的速度和效率。在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正如暢銷書作家尤瓦爾·赫拉利所言,人類進入到一個前所未有的信息過剩時代。
信息過剩時代呈現出諸多值得關注的特徵。首先,信息生產的低門檻和傳播的高效率使信息呈現指數級增長,傳統的供需平衡被徹底打破,受眾的注意力成為稀缺資源。其次,碎片化和淺層化成為信息內容的顯著特點,社交媒體和短視頻等媒介通過算法驅動,使用户更加傾向於快速消費即時性和情緒化的信息,而深度分析和系統知識被邊緣化。再次,信息繭房效應加劇。個性化推送機制雖然提高了信息的匹配度,卻也削弱了信息的多樣性,相對封閉的認知環境使受眾難以接觸到異質化觀點。最後,信息質量的參差不齊進一步增加了認知負擔,虛假信息、標題黨和噪音性信息的泛濫,使受眾對信息的信任感下降,形成“信息氾濫,真相稀缺”的矛盾局面。
需要注意的是,信息過剩時代並非僅指信息數量的單純增長,而是一個涉及信息供給、傳播與消費方式全面轉型的複雜現象。其核心問題在於,信息的可得性遠遠超出人類的處理能力,導致信息這一社會資源從稀缺轉向過剩。在這一過程中,碎片化、情緒化和娛樂化的信息傳播模式,進一步重塑了信息消費的邏輯,弱化了受眾的系統性認知和辯證性思維能力。正如當年物質過剩出現後肥胖症流行一樣,信息過剩也導致大量垃圾信息攝入過多、信息消化不良等普遍存在的心理與社會現象,“認知浮腫”就是其中一個典型問題。
“認知浮腫”的核心表現是個體的信息攝入量顯著增多,但信息理解的邏輯性、深度和有效性卻仍然較低,從而導致個體對自身知識水平產生過高評價,但實際認知能力未能同步提升。這些典型特徵貫穿個體的信息接觸、判斷與傳播行為中,並主要體現為個體對信息的理解停留在淺層化、碎片化的水平,缺乏系統性和邏輯性。他們往往通過社交媒體、短視頻或新聞標題獲取信息,卻不加以深入分析。這種信息攝取方式導致知識的片段化堆積,而非結構化增長。
“認知浮腫”導致部分網民傾向於用簡單的二元對立邏輯理解複雜問題,缺乏對多維因素的全面考量,並且更傾向於參與表面化和情緒化的討論,而對複雜問題缺乏多角度分析的興趣和能力。這不僅會固化他們的認知偏見,使其更難接受與自身觀點相悖的信息和證據,還會削弱輿論對社會問題的分析深度,從而影響輿論的建設性。另外,“認知浮腫”者由於對信息真偽缺乏辨別力,常成為虛假信息的無意識傳播者,這將加劇虛假信息的傳播力與破壞力。與此同時,劣質信息的情緒化特質還會進一步放大社會羣體間的偏見和對立,在重大公共議題上導致輿論場分裂、極化,使得輿論失焦,進而影響社會共識的形成。因此,“認知浮腫”現象不僅是個體層面的認知偏差問題,更是一個與輿論生態和社會治理深度關聯的結構性問題。
“認知浮腫”現象的複雜性決定了單一主體難以完成全面治理,需要社會多方力量協同參與。更重要的是,從個體的認知偏差到羣體性的社會效應,其影響機制也是多維且複雜的。只有通過系統性的教育、技術優化和治理措施,才能有效緩解這一現象對社會的負面影響,為構建健康的輿論環境和網絡空間提供保障。
內容推薦算法是“認知浮腫”現象的重要推手,通過技術手段優化算法設計是治理“認知浮腫”的關鍵環節。平台應減少對情緒化和片面化內容的優先推薦,增加高質量信息的曝光率,特別是在科學、教育和公共政策相關議題上,優先推送多元化和專業化的內容。虛假信息的泛濫也是“認知浮腫”現象的核心誘因之一,應通過法律法規加大對虛假信息製造與傳播者的打擊力度。同時,信息平台需建立健全內容審核與舉報機制,並與事實核查機構合作,對虛假信息進行快速甄別與標記。
在信息過剩時代,信息獲取的便利並未帶來同等程度的認知收益,大量碎片化、淺層化甚至虛假信息的泛濫,不僅加劇了受眾的甄別與消化負擔,也對知識體系的邏輯性和系統性構成挑戰,並催生了知識結構的碎片化和深度認知的匱乏。因此,從長遠來看,應對“認知浮腫”問題還是需要人類社會對信息的感知、處理與應用方式的系統性重塑。(作者是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