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屏時代”,純文學的變與不變
作者:王佳琳 张妮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王佳琳 張妮】編者的話: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花落韓國作家,讓純文學再次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然而,進入全媒體時代,關注純文學的人越來越少。今年以來,《人民文學》《收穫》等文學雜誌走進董宇輝直播間,通過網紅帶貨推銷文學期刊,此舉在文學界引發強烈反響,這意味着,傳統的文學推介模式改革勢在必行。那麼,在“刷屏”時代,純文學如何實現有效傳播?文學的未來將走向何方?近日,“新時代·新作品·新閲讀”文化沙龍第三期走進南昌大學,探討“全媒體時代,純文學的變與不變”。本次沙龍由《環球時報》社發起,聯合中國聯通江西分公司、聯通沃悦讀科技文化有限公司共同推出,共青團南昌大學委員會、南昌大學圖書館聯合承辦。沙龍邀請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星火》主編、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範曉波,就相關話題與大學師生展開對談,探尋新時代純文學作品的變革之路。
純文學像葡萄酒,耐人回味
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花落韓國女作家韓江,一本《素食者》直面歷史創傷,帶人重新認識生與死的聯繫,其富有詩意、乾淨的語言風格也引起文學界關注。範曉波説,有評論家曾這樣形容韓江的作品風格——她的語言就像她的長相和身材一樣“清瘦”“沒有一絲贅肉”,是非常高效的文學語言。對於長期關注純文學作品的範曉波來説,《素食者》帶給他的觸動比其他獲獎作品更多,“作為一名作家,我讀完這本書的感受是複雜的。作者是一位70後同齡人,竟能將人的命運和人在現實中的困境寫得如此深刻和深入。”
這就是純文學的魅力——於自然敍事中展示人們內心深處的風景。然而,這樣的作品並非當今社會的主流讀物,範曉波表示,“我身邊80%的人是不看純文學作品的”。大家可能喜歡看看快餐式小品文,很少有人能靜下心來閲讀有一定篇幅和深度的純文學作品。
如果非要講出一般文學作品與優秀純文學作品之間的區別,可能是葡萄汁與葡萄酒的不同。範曉波舉例説:“一般文學作品就像是用葡萄榨成的果汁,很清甜爽口,但沒什麼後勁。而純文學作品的處理則不然,葡萄採摘下來後,不會立即就去榨汁,而是先拿去沉澱發酵,時間、作者的思想和情感都是酵母,發酵充分了才端出來。雖然喝的時候感覺不如鮮葡萄汁甜,但它更有烈度,會讓人回味無窮。”
在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很多人喜歡通過刷短視頻或讀網絡爽文來解壓,但閲讀純文學作品是有意義且必要的。“人在成長過程中需要借鑑他人的思想與經驗,閲讀就是很好的借鑑方式。” 範曉波説道。
他在沙龍現場講述了一個真實故事——有一個非常優秀、才貌雙全的女生,大學畢業後與另一半走入婚姻殿堂,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後來卻遭遇婚姻不幸。這個女生剛開始的時候很難接受,甚至想過用自殺逃避。她的經歷,是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情節。作為作家和編輯,範曉波表示:“如果她看過好小説,或許就可以理解人內心諸多不可思議的變化。”被開解後,女生去讀了很多世界名著,也愈漸開朗。
“學生的社交環境比較單純,不會有太多這方面的煩惱。但工作結婚後,很多人會發現,人性是十分複雜的,也會發覺很多困惑也並不是靠與身邊同事、朋友傾訴就能解決。”範曉波説,優秀文學作品恰恰是善於洞察人性的,是更敏感、更有思想的人對人生的體會和看法。當然,作者往往不會把這些看法直接説出來,而是通過文學形象和人物命運去呈現,讓讀者更多地瞭解人性。因此,有的文學作品甚至能成為讀者的人生導師。
帶讀者一起體驗詩意生活
今年早些時候,文學雜誌《人民文學》與《收穫》走進網紅直播間,《人民文學》在短短4小時之內售出近100萬冊,成交金額達到1700萬元,成績十分亮眼。但文學界對此的評價並非全是積極的,也有作家對此表示不理解,認為中國的文學期刊“太放下身段了”,《人民文學》是我們的“國刊”,為什麼要找一個不是作家的網紅來帶貨?而範曉波説:“《人民文學》做得非常棒,那次直播意味着中國文學期刊邁出了一大步,文學期刊必須放下所謂的身段,與大眾媒體合作,才可能在新時代走向讀者,與更多人互動。”
範曉波表示,在中國,很長一段時間內,如果不寫網文,作家的成長基本離不開文學期刊,他們需要先在刊物上發表作品,獲得專業上的認可,逐漸提升名氣,然後再到出版社出書。可以説,文學期刊是不可或缺的環節,知名作家莫言和餘華的很多作品都是先在文學期刊上發表。1986年,莫言的《紅高粱》在《人民文學》上刊出,震動文壇,而後聲名鵲起。
然而在快節奏時代的當下,“紙上談兵”未必是文學期刊快速推廣自己的明智之路。對此,範曉波深有感觸,他當了9年文學期刊的主編,一開始也曾“幻想”,人們會主動為自家刊物上發表的優秀作品買單,從而讓刊物影響力不斷提升。但事實上,“現在的讀者並沒有太多耐心,單靠作品就能吸引讀者訂閲雜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未來如何傳播和推廣文學是一個重大課題。在這方面,範曉波在《星火》雜誌的探索和變革過程中摸索出了一些門道。他表示:“一本文學期刊想要變得更有價值和影響力,就必須拓展自己的功能。這裏的拓展指的並不是創建新媒體賬號,而是打造新的文學平台和多元的服務方式,把文學期刊變得更加立體、多功能,才可能與受眾形成有效互動。”
文學期刊並不只屬於作家,也屬於全世界熱愛閲讀的人。為了聚集散落在各地嚮往詩意的讀者,《星火》創建了許多覆蓋各行各業的讀者驛站,帶大家重新出發,既在紙上也在大地上尋找詩和遠方。人們在驛站裏不僅會一起朗讀、寫作,還會一起深度體驗生活。《星火》每年都會舉辦“稻田寫詩”筆會,帶城市的文藝青年到田裏插秧、收割、打穀子,這其中既有收穫的喜悦,也有農耕勞動的艱辛。祖輩的“粒粒皆辛苦”在文青的腦海裏藉此有了更立體的畫面和更真切的體驗,他們寫出來的作品也會變得更有厚度。
通過驛站,範曉波倡導着一種可以讓熱愛文學的無限少數人受益的詩意生活方式。從江西婺源的石城到長溪,有一條長約13公里的古驛道。楓葉紅透之後的初冬,道邊古木成林,紅葉似火,在薄霧與微光中映出堪稱仙境的秋景。範曉波帶着38名文青在古驛道徒步5個多小時,並在終點舉辦了朗讀和分享會。但很多人表示,希望這條路一直延伸下去,因為沿途的每一處風景、每一種體驗都美得像詩句。
最近,《星火》還組織驛站裏的作家和讀者代表到江西信豐縣看臍橙點燃初冬山野,跟着果農學習臍橙種植、採摘、推廣和食用知識。大家在臍橙園席地而坐,朗讀有關臍橙的詩歌新作,聆聽新農人的創業故事,現場為他們獻詩,並從臍橙產業鏈中借鑑文學播種和傳播的經驗。範曉波告訴大家:“驛站成員目前以80後和90後最多,大部分都是有了一定生活閲歷的人,他們對精神生活有了更高的期待和追求,所以比20歲時更理解和更需要文學精神。”
就這樣,大家在柴米油鹽之外,獲得了一個新空間,是一種伸手可觸又不與現實脱鈎的詩意生活。
文學或可借鑑“短視頻表達”
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社會中的一切都在發展,文學寫作形式自然也發生了變化。範曉波認為,當代文學與20世紀初、19世紀的作品有很多不同。
“過去的生活節奏很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作家可能一生也只夠寫一本書,那時的讀者有耐心閲讀很長的小説。在過去,小説會花大量筆墨描寫一棟房子的外觀、房間的裝飾和擺設,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然而,現在讀者的注意力沒有那麼集中,過去的寫作形式是很難吸引讀者的。”範曉波認為,如今,人們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文學作品的體量會越來越小。“中國當代文學界對長篇小説的定位是一個明顯信號,現在只要超過13萬字就算是長篇小説了,而此前這種體量只能算中篇小説。”
在體量之外,當代文學表達世界的方式也在發生改變。中國傳統小説通常會使用全知視角進行敍事,比如《紅樓夢》。“那個時候社會形態變化較慢,作家觀察社會較為容易,可以宏觀寫出各行各業的生活。現在則不然,工業化信息化之後的社會更加‘碎片化’,各行各業都分得很細,作家很難在一部作品中把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呈現得精準無誤。” 範曉波説道。因此現在的小説家往往會慎用全知視角,更聰明的做法是選擇小切口,然後用個人視角去展開敍事。
選定切口之後,如何展開也很重要,作家需要更多行文技巧去“設置花樣”,好讓讀者“死心塌地留下”。對於現代“懶人”來説,短視頻的出現恰逢其時,雖然視頻內容有優有劣,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可以直觀傳遞信息,迅速吸引注意力。所以在行文技巧方面,範曉波認為,當代文學可以借鑑短視頻的運營模式——在短時間內吸引讀者注意力,並以最有創造力的方式高效表達。
然而,無論體量和表達方式如何變化,文學的精神內核不會發生偏移,始終會堅持對人性的探索和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只要人類存在,文學就共存,並會以各種方式陪伴我們。
現代社會中,文學變體無所不在,它可以融入一段視頻字幕,可以是一首歌曲的歌詞,也可以是一部電影。範曉波説:“導演張藝謀拍得特別好的電影,基本都是從優秀小説作品改編過來的,優秀的電影往往以文學為母本。”
未來,文學作品能不能徹底交給AI完成,作家會不會被AI 替代?範曉波表示,他目前還持謹慎樂觀態度,“AI是再生智能,需要收集現有的文明成果學習,然後才能輸出。如果你的寫作類型是全新的,AI就很難超越”。再者,一部好的小説會“暴露”作家本身的特點,包括缺點,“而這是恰恰是AI還無法學習超越的,因為AI目前只學習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