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舟:北京中軸線延續“中國秩序”
作者:王佳琳 张妮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王佳琳 張妮】編者的話:《環球時報》“新時代·新作品·新閲讀”系列文化沙龍近日在北京留聲咖啡·留聲機博物館舉行。北京中軸線申遺成功可謂中國今年的重大文化事件,本次沙龍以“中軸線對現代生活的啓示——以史鑑今 暢享智行”為主題,邀請北京中軸線申遺文本編制團隊負責人、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主任呂舟,揭開北京中軸線申遺背後的故事,探討交流中軸線的文化價值及其對現代生活的啓示。沙龍現場還邀請鴻蒙智行車主一起參與,共同交流。

中軸線是一種秩序
前不久,《環球時報》記者跨上助力自行車,隨着“何以中軸,騎跡東城”的媒體車隊從永定門出發,沿着北京中軸線一路向北騎行近8公里。穿過正陽門,走過前門大街,看過天安門廣場和故宮角樓,打卡萬寧橋和宏恩觀,最後在夕陽下登上鼓樓。一路青磚小巷,人流熙攘,有本身就生活在巷子裏的居民,更多的是慕名前來感受世界文化遺產的遊人,大家走在中軸線的紅牆黛瓦間,順着舊時古建鏈接古人生活。
今夏,在印度新德里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6屆世界遺產大會通過決議,將“北京中軸線——中國理想都城秩序的傑作”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自此,中國又多了一項世界遺產,北京又多了一條打卡之路。
“北京中軸線”縱貫北京老城南北,始建於13世紀,形成於16世紀,經不斷演進發展,形成今天全長7.8公里、世界上最長的城市軸線。這條軸線上共有15個遺產構成要素——鐘鼓樓、萬寧橋、景山、故宮、端門、天安門、外金水橋、太廟、社稷壇、天安門廣場及建築羣(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國家博物館和人民大會堂)、正陽門、南段道路遺存、天壇、先農壇、永定門。
“申遺成功前,很多人第一次瞭解北京中軸線這個概念是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上,腳印狀的煙花在城市上空綻放,從永定門開始,巨人的雙腳邁開豪邁的步伐,一步步‘走’到主會場鳥巢,從空中丈量古都的歷史滄桑。”呂舟説,“但對於建築行業的人來説,中軸線這個概念並不陌生。”早在1948年中國解放前夕,梁思成就提出要保護完整的北京城。在梁思成看來,決定北京整個城市形態的就是中軸線,他在1951年發表文章稱,北京全城的秩序就是由這條中軸線來決定的。
“所以在我們學建築或者城市規劃的人看來,北京中軸線是教科書中的重要概念,一箇中國傳統城市的形態應該是什麼樣的?特別是都城的形態,應該是什麼樣的?北京中軸線是中國古代都城中唯一一個以地面建築的形態保存至今的完整案例。”呂舟説。
歷史上多個朝代皇帝建都,都是先建宮城,再於宮城外建大城給百姓居住。1267年,忽必烈建大都(今天北京的前身)則先定中心點,建中心台,最後開始建城。這個中心點就位於鐘鼓樓附近,也是中軸線的起點。
鐘鼓樓通過鼓聲、鐘聲告訴四方居民什麼時候開城門,什麼時候關城門,讓大家“整齊劃一”,構建了一種古代城市秩序。元、明、清時期的北京中軸線是城市禮儀活動的中心區域,普通人並不能進入這一區域,這條路線串聯的城門不能隨意打開,這也形成了中軸線與其他地區國家城市軸線的重要差別。
現在,人們可以隨時登上鐘鼓樓遠眺,從南到北,觀飛檐翹腳的屋瓦有序延伸,看對稱的城市文明在眼前鋪開。這樣的城市景觀無疑是壯美的,國際上的許多城市也擁有自己的“中軸線”,但這些“中軸線”誕生較晚,且多為修飾城市景觀,與北京中軸線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呂舟在現場舉了雅典與羅馬的例子,雅典衞城是希臘重要的古建築羣,選址在雅典中心的一個山丘上,這與它的建城需求有關。“所謂城邦,一個城就是一個小國,它一般會先想自己的皇宮在哪裏,把自己的核心財富放在什麼地方,要先有一個重要堡壘。”呂舟説道。
於是,衞城建在了城市制高點上,下面是各種市場和百姓生活的地方,沒有構成類似北京這樣的城市秩序。羅馬也是如此,先在山上建宮殿、城堡,然後下面留給普通人居住,城市形態較為無序。
中世紀的歐洲城市大多是工商業的聚集地,為了表達信仰的力量,城市的中心可能是宏偉的教堂,但這樣的城市往往沒有“軸線需求”。直到17世紀之後,歐洲城市建設才開始慢慢講究軸線。歐洲都市的軸線都是經過改造而形成的,比如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通過方尖碑、凱旋門互為對景,給人美麗的城市形象。
這就是其與北京中軸線最大的不同,北京中軸線不是建來給人觀賞的,而是用來感受的,它決定了城市生活的所有——人們很難完全看到那條中軸線,卻都可以感知到它“構建的秩序”。就如呂舟所説:“中華文明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在這條軸線上展現出來,它是中華文明的一個獨特,甚至是唯一的見證。”
中軸線申遺,邁過三道坎
如此記錄民族文化的“載體”值得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呂舟對申遺有絕對信心,但由於北京中軸線的某些歷史特殊性,申遺過程並非一帆風順。
“我們從2009年就開始準備申遺了。”歷時十幾年,呂舟的團隊做了很多次現場考察,不斷解決國外專家提出的問題。第一個要解決的就是“古代和現代的問題”。人們通常認為,遺產是古代的,時間越長越有保護價值,用這樣的標準衡量,30年、50年的歷史看上去可能有些短。除了歷史古建,北京中軸線上還包括一些近現代的建築,這成為申遺過程中很多人有疑問的地方。
呂舟表示,“古代和現代的問題”也在世界遺產領域有很多討論。197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通過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標準之一是申報的遺產是“一個已經消失文明的特殊見證”,旨在保護像金字塔、長城這樣的人類偉大遺存。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世界遺產名錄不斷擴充,越來越多的國家希望自己的歷史得到認可,申報的相當一部分遺產歷史並不悠久,其見證的文明也正在延續。但每一種文明都值得尊重,於是在20世紀90年代,世界遺產委員會對標準進行修改,強調被見證文明或文化是“仍延續的或已消失的”。
按照新標準,呂舟團隊順利為北京中軸線的申報“解開質疑”。天安門廣場雖然是現代建築,但是按照“傳統思想”來規劃的——以中為尊。“我們國家重要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建在中軸線上,毛主席紀念堂也在中軸線上,中國革命博物館和中國歷史博物館則對稱放在中軸線兩側……這個思想一直沒變,就是重要的建築都得在中軸線上。”呂舟説道。
這個解釋得到國外專家的認可,他們站在天安門城樓上遠望,看到對稱的格局,感受到中華文明的延續。等待中國申遺團隊的還有“重複申報的問題”。北京中軸線上包含3處已有世界遺產——故宮、天壇以及大運河,那麼其申報算不算一種“重複”?其實呂舟不是很擔心這個問題,因為國際上已有案例可循。2021年,7國聯合申報的歐洲温泉療養勝地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在諸多療養地中,1987年,英國巴斯早已作為歷史城鎮成功申遺。“這和故宮等世界遺產的情況完全一樣,且北京中軸線與故宮體現的價值是不一樣的,所以其申報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呂舟肯定道。最後一個挑戰是,中軸線上永定門是重建的,這與世界遺產的評定的真實性標準存在衝突。呂舟説:“永定門本身是不是重建的並不重要,它的意義在於標誌了原來永定門的位置——北京中軸線南端起點。”其重建也反映上世紀80年代開始,人們保護思想的覺醒。“當時有不少人捐城磚,我們還找到登記的小冊子,給專家展示。北京中軸線為世界提供一個看歷史的新角度。應該如何完整看待一個文化傳統、理解其完整性、時間界限設在哪裏,應不應該包括現代?現代部分恰恰是不可或缺,它證明了歷史的延續。”呂舟感慨道。
“為中國當代審美打開新思路”
北京中軸線申遺成功後,中國團隊舉辦了慶祝活動,在現場,“申遺大使”雨燕的徽章特別受歡迎。“作為北京的‘長期住户’,雨燕經常出現在首都古建上空,體現了一種遺產的‘活態’。”呂舟説,與其他世界遺產申報過程相比,北京中軸線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社會的廣泛參與。現在很多人就生活在中軸線上,住在世界遺產邊上,老百姓在鐘鼓樓前晨練、踢毽子,小販鄰着古建築開店,遊客走到店裏買東西、吃飯,在有幾百年歷史的巷子裏散步消食……裏面的一切都是活的,彷彿還在延續舊都的生活百態。
在外城賞民間手工藝,進內城看貴族故居。從永定門到天橋地區,再到前門,可以説是北京非物質文化遺產最豐富的地方,各種雜耍、戲劇、相聲等都可以看到。內城則是舊時貴族住的地方,在南鑼鼓巷溜達,一會能看到僧格林沁王府,一會又是婉容故居。
北京中軸線包羅萬象。作為古代文明的見證者,它用獨一無二的建築景觀展示中國傳統審美——無論哪個朝代,都延續了左右對稱的城市建設形態。不同朝代、不同民族的人,形成了同一種文化道統,共同創造一個和平的生活空間。“所以中軸線申遺成功,為社會營造的文化氛圍是全方位的。”呂舟説。很多文旅機構推出了遊覽中軸線的特色線路,不少老字號以中軸線為主題推出創意菜品,博物館、劇場也在進行各種聯動。它還為當代中國審美打開新思路,比如,很多人發現唐裝、中山裝就體現了中軸線美學。
申遺前,鼓樓少有人問津,現在變成熱門打卡點,甚至有年輕人會把婚紗照搬到這裏拍。在“何以中軸,騎跡東城”活動的最後一站,記者登上了鼓樓。樓梯有些陡峭,但上去之後,豁然開朗,上面的展廳展示了很多面鼓,其中有一面殘破的鼓是歷史文物。講解員説:“北京時間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眺望遠方,景山和北海的白塔被夕陽染成了金色。夕陽餘暉裏,記者彷彿回到了700年前,在中軸線的起點與歷史連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