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是否錯失了與俄羅斯談判和平的早期機會？——《華爾街日報》

烏克蘭首席談判代表達維德·阿拉哈米亞指着鋪着潔白桌布的談判桌上的一瓶消毒凝膠，當時俄烏和平代表團正聚集在伊斯坦布爾的多爾瑪巴赫切宮。

“這是抗菌劑，“阿拉哈米亞告訴他的俄羅斯對手，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的顧問弗拉基米爾·梅金斯基。

 “啊，我還以為是伏特加，“梅金斯基開玩笑説。

在2022年3月29日那次關鍵會晤中，輕鬆表象背後暗流湧動。烏克蘭外長德米特羅·庫列巴剛公開建議烏方談判人員不要接受俄方任何飲品、避免觸碰物體表面，以防投毒。畢竟當時俄軍仍兵臨基輔城下，企圖推翻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總統及其政府。

那個重大星期二及其後續事件，已成為烏克蘭、西方國家和俄羅斯之間根本分歧的焦點。伊斯坦布爾會談也演變成美國國內關於這場戰爭辯論的關鍵爭議點——由於共和黨反對，美國對烏關鍵援助至今擱置在國會。有人認為烏克蘭當時錯失了結束戰爭的機會。而真相展現的圖景截然不同且複雜得多。

俄烏談判代表首次會晤發生在2022年2月28日白俄羅斯戈梅利市，距俄軍坦克越境僅四天。那次會面中，梅金斯基宣讀了克里姆林宮冗長的要求清單：包括用傀儡政權取代澤連斯基政府、烏軍上交全部坦克火炮、逮捕審判"納粹分子”（俄方對反莫斯科統治烏克蘭人的代稱）、恢復俄語作為烏克蘭官方語言。梅金斯基甚至要求將以烏克蘭民族英雄命名的街道改回蘇聯時期的舊稱。

“我們聽取了他們的意見，意識到這些人不是來談判的，而是來要求我們投降的，”烏克蘭談判代表之一、澤連斯基的顧問米哈伊洛·波多利亞克回憶道。但為了爭取時間，烏方同意繼續對話。

12月11日，烏克蘭外長德米特羅·庫列巴在布魯塞爾出席歐盟外長會議。圖片來源：阿納多盧通訊社/蓋蒂圖片社3月10日，庫列巴飛往土耳其度假勝地安塔利亞，與俄羅斯外長謝爾蓋·拉夫羅夫會晤——這是戰爭爆發後兩國外長首次碰面。“在安塔利亞閉門會談時，我問了拉夫羅夫一個簡單問題：部長先生，你們到底想要什麼？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庫列巴回憶道。拉夫羅夫沒有正面回答，反而重複了俄方一貫指控，稱烏克蘭已淪為蓄意破壞俄羅斯的新納粹巢穴。

從安塔利亞會談到伊斯坦布爾談判的19天裏，戰場形勢朝着有利於烏克蘭的方向急劇轉變。在基輔周邊，靈活的烏軍部隊讓戰線過長的俄軍部隊屢遭敗績。

在整個談判過程中，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問題始終是議程關鍵部分。戰爭初期，澤連斯基曾表示烏克蘭可以放棄加入北約的夢想，以換取西方和俄羅斯雙方具有約束力的安全保障。對於俄方要求烏克蘭裁減軍隊規模、在可預見的未來擱置克里米亞（2014年起被莫斯科佔領的半島）控制權問題等條件，烏方談判代表也表現出靈活性。當然，這一切都未能阻止俄軍的地面攻勢和持續轟炸烏克蘭城市的導彈。

3月29日，土耳其總統雷傑普·塔伊普·埃爾多安開啓伊斯坦布爾會談時，烏克蘭代表團的任務是推動俄羅斯撤軍至入侵前邊界線，同時在諸多關鍵議題上展現開放姿態，而具體決策將留待澤連斯基與普京計劃中的元首會晤敲定。

俄方除要求烏克蘭放棄加入北約外，核心訴求還包括限制烏未來自衞能力。根據普京後來公開的草案文件，莫斯科要求烏克蘭武裝力量上限為8.5萬軍人、342輛坦克及519門火炮。烏方談判代表在伊斯坦布爾提出反建議：保留25萬軍隊（接近戰前水平）、800輛坦克和1900門火炮。

2022年3月29日伊斯坦布爾會談後，烏克蘭總統顧問兼談判代表米哈伊洛·波多利亞克（中）向記者發言。圖片來源：新華社/蓋蒂圖片社會談甫一開始，俄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便在莫斯科發表驚人聲明，稱俄"特別軍事行動"主要目標已基本達成。數小時後，梅金斯基在伊斯坦布爾的記者會上帶來更震撼消息：當日會談取得重大進展，莫斯科決定採取降級衝突的舉措。受創的俄軍部隊隨即開始從基輔地區及烏克蘭北部其他區域撤離。

根據普京對事件的描述，烏克蘭談判代表在伊斯坦布爾已接受了俄方大部分要求。“協議實際上已經達成，“他在數月後惋惜地表示，“我軍撤出烏克蘭中心地帶基輔，是為最終達成協議創造談判條件。”

烏方對此説法予以強烈反駁。庫列巴稱，雙方在伊斯坦布爾均未作出具有約束力的承諾。“根本不存在所謂協議，“他表示，“進行對話與作出承諾完全是兩回事。“對於俄軍撤退行動，烏克蘭和美國官員指出，由於烏軍戰場上的勝利，普京到3月下旬除了撤軍別無選擇。

俄情報部門退役上校、頓巴斯地區親俄偽政權前"國防部長"伊戈爾·吉爾金也認同這一觀點。“如果放棄佔領區已成定局，最好在部隊被敵軍擊潰前主動撤離，“他在伊斯坦布爾聲明後不久表示，“這些部隊還有用武之地——戰爭將會持續。“後因批評俄軍作戰失利，吉爾金目前在莫斯科服刑。

3月29日晚，當談判代表們在伊斯坦布爾互致問候並計劃開啓下一輪會談時，烏克蘭部隊已挺進基輔附近的布恰鎮。烏軍在那裏發現的暴行，使得伊斯坦布爾達成的任何諒解都失去了意義。

2022年4月2日，烏克蘭布查市一棟遭猛烈炮擊的民宅。伊斯坦布爾談判結束僅數日後，俄軍在此犯下的暴行被揭露，徹底改變了烏克蘭對談判的態度。圖片來源：Christopher Occhicone/華爾街日報與第聶伯河沿岸基輔綠帶區的其他西北郊城鎮一樣，布查原本是個寧靜的社區，獨棟住宅和五層公寓樓掩映在松樹林、遊樂場和公園之間。這裏有幾處帶泳池的度假村，還有一家馬術俱樂部。當烏軍推進至布查時，他們目睹了駭人景象：亞布隆斯卡街及周邊區域橫陳着數十具在雨中腐爛的屍體。有些屍體肢體殘缺——很可能被野狗啃食，另一些顱骨破裂腦漿外溢。

隨着深入搜查，士兵們在亞布隆斯卡街144號庭院內發現了多名被處決的男子，其中多數人上半身赤裸。人行道、溝渠和臨時掩埋坑裏還發現了更多雙手被縛的屍體。部分屍體呈現酷刑痕跡：眼球被挖出、手指遭切斷。

在俄軍佔領布查的一個月裏，超過450名平民遇害。雖然暴行在整個烏克蘭佔領區（尤其是馬裏烏波爾）都有發生，但布查的俄軍因倉皇撤退，來不及銷燬證據掩蓋屠殺規模。

當布查的影像在社交媒體傳播時，澤連斯基與多數烏克蘭人一樣陷入巨大憤怒。“邪惡的化身已降臨我們的土地——這羣自詡為軍隊的兇手、施虐者、強姦犯和掠奪者，“他在全國講話中控訴，“他們以殺戮為樂，行兇時清醒無比。”

儘管烏克蘭與俄羅斯談判代表仍保持聯繫，對前一週在伊斯坦布爾起草的文件進行微調，但澤連斯基表示，在布查發現的殺戮事件改變了一切。他面色嚴峻地在這座城鎮訪問時説：“這裏發生的是種族滅絕。“這是他自入侵以來首次離開基輔。“當你目睹這裏的慘狀後，很難繼續談判。”

在布查，一輛被摧毀的俄羅斯軍車停在一塊寫有"平民"字樣的標牌旁。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的Christopher Occhicone布查暴行曝光後，莫斯科方面毫無悔意。拉夫羅夫怒斥"這是明顯的挑釁”，俄羅斯國防部宣稱"未傷害任何烏克蘭平民”，梅金斯基甚至聲稱布查屠殺是烏方自導自演，因為"Bucha"與英語"屠夫（butcher）“諧音。

4月9日，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抵達煥然一新的基輔。他是戰事爆發後首位冒險到訪的西方領導人。此時距伊斯坦布爾會談不到兩週，儘管澤連斯基滿腔憤慨，俄烏談判團隊仍通過Zoom保持接觸。

“我當時有些擔憂，“約翰遜回憶道，“實在想不出能達成什麼協議，而且認為與普京的任何交易都將非常骯髒。“這位英國首相在基輔與澤連斯基會談時直言：“沒人比烏克蘭人更懂烏克蘭，我無權界定你們的戰爭目標。但在我看來，普京必須失敗，烏克蘭必須保有完整主權與獨立……我們並非直接參戰，流血犧牲的是烏克蘭人。但我們將百分之一千地支持你們。”

澤連斯基不需要太多説服。對話迅速轉向英國能協助烏克蘭軍隊的具體方式，比如提供軍事物資。這是後來西方先進武器如潮水般湧入的開端。與此同時，烏克蘭與俄羅斯團隊的線上談判無果而終。

2022年4月，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與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在基輔。圖片來源：烏克蘭總統辦公室/Handout/Getty Images在克里姆林宮，普京確信是華盛頓而非倫敦迫使澤連斯基放棄談判，企圖通過持久戰拖垮俄羅斯。俄方高級官員在與美方會晤時反覆憤怒強調這一點。“純屬胡扯，“一位拜登政府高官向我表示，“我確切知道美國沒有叫停談判，我們當時密切關注着進展。”

澤連斯基的新立場——此後從未改變——是俄軍必須完全撤出自2014年以來佔領的所有烏克蘭領土（包括克里米亞），並起訴涉嫌戰爭罪的俄羅斯官員。

“在伊斯坦布爾時，我們尚未認清俄羅斯發動的戰爭性質及其種族滅絕意圖，“波多利亞克解釋道，“從伊斯坦布爾返回後，隨着俄軍撤離基輔地區，我們目睹了他們犯下的獸行。這才明白無論付出何種代價，俄羅斯都試圖消滅烏克蘭。”

雅羅斯拉夫·特羅菲莫夫是《華爾街日報》的首席外交事務記者。本文節選自他的新書《我們的敵人將消失：俄羅斯入侵與烏克蘭的獨立戰爭》，該書將於1月9日由企鵝出版社出版。

刊登於2024年1月6日印刷版，標題為《烏克蘭是否錯失了與俄羅斯談判和平的早期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