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戰爭努力陷入停滯這場英勇卻失敗的戰鬥揭示了原因——《華爾街日報》
James Marson and Oksana Grytsenko
去年烏克蘭針對俄羅斯入侵者的反攻計劃制定者們曾期待,像阿納託利·哈爾琴科上尉率領的精鋭部隊能如諾曼底登陸般勢如破竹,給予敵人最後一擊。
但當哈爾琴科連隊的空降兵在去年八月一個無月之夜投入戰鬥時,這場反攻早已滑向失敗邊緣——而他的部下即將用生命領悟所有致命原因。
當連隊沿着烏克蘭東南部田野邊緣潛行時,作戰目標已被大幅縮減。由於西方在提供坦克等裝甲車輛上拖延數月,俄軍早已嚴陣以待。他們在烏東南部平坦農田構築工事,佈設數十萬枚地雷,架設機槍和反坦克導彈發射位。
六月發起的第一波烏軍旅級攻勢幾乎寸步難行且傷亡慘重。改為小規模步兵突擊的嘗試同樣受挫,僅推進短距離並奪取一個村莊。此刻哈爾琴科的連隊並非作為終結者,而是最後的孤注一擲。
他們最初奪取韋爾博韋村附近山頭的目標本已相當剋制。但幾分鐘內局勢便急轉直下。
8月12日拂曉,當部隊沿農田間樹線接近目標時,無人機羣掠過上空。士兵們曾被告知俄軍無人機會被烏方干擾設備擊落,誤以為這些是己方裝備。隨後無人機開始投彈。樹林間機槍火舌噴吐,自動發射器拋擲的榴彈在他們周圍炸裂。
該排喪失作戰能力。約20名士兵中超過半數在幾分鐘內非死即傷,連醫護兵也未能倖免。
“傷員怎麼辦?操!“一排長馬克西姆·謝爾蓋耶夫上士通過無線電向指揮官怒吼,“他們人數比我們多。”
一名俄軍士兵突然在數米外現身開火。謝爾蓋耶夫還擊後對方倒地斃命,這時他才察覺自己同樣中彈——子彈擦破右頰削掉耳垂,倒地時第二發子彈擊穿他的駝峯水袋,距致命傷僅毫米之遙。
呼號為"卡諾里"的謝爾蓋耶夫上士遭俄軍伏擊後被撤離圖片來源:馬克西姆·謝爾蓋耶夫這場烏軍攻勢尚未展開便已終結。哈爾琴科接到的絕望新指令是:搶回陣亡同袍,儘可能多救倖存者。
“我們真是跳進了火坑。“謝爾蓋耶夫事後説道。
2022年烏克蘭曾顛覆世界預期,既擊退俄軍對基輔的進攻又收復部分失地。但隨着戰爭步入第三年,2023年反攻失利暴露出諸多殘酷現實。
最嚴峻的問題或許是烏軍裝備不足以突破俄軍防線。美國及其盟友雖願為反攻提供裝甲車,卻拒絕交付西方現代作戰體系核心的先進戰機,導致烏軍與對手實力失衡。面對俄軍堅固防禦,2022年哈爾琴科連隊這類烏軍創造的戰場奇蹟已難再現。
“這不是二戰和古德里安的時代了,”一位高級烏克蘭安全官員提到閃電戰先驅、將領海因茨·古德里安時説道,“這是一戰與塹壕戰的較量。”
目前尚不清楚烏克蘭及其盟國能否制定出替代方案。烏克蘭已損失數千士兵,包括哈爾琴科連隊中那些訓練有素、鬥志昂揚的戰士。反攻行動收效甚微,僅推進了幾平方英里。
烏克蘭最高軍事指揮官表示,他們需要更先進的技術來擊敗人口三倍於己的敵人,但美國——烏克蘭最關鍵盟友——的援助因國內政治紛爭而動搖。
“我理解西方不願傾囊相助的考量,”哈爾琴科説,“但當無人可支援時,他們又將如何應對?”
阿納託利·哈爾琴科上尉在基輔郊外墓地祭奠陣亡戰友。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Svet Jacqueline### ‘永遠衝鋒在前’
45歲的哈爾琴科指揮官更廣為人知的是其呼號“霍羅爾”(取自祖籍地名),他曾是烏克蘭空降突擊部隊某連連長。
這支約百人的連隊中,像霍羅爾這樣久經沙場的老兵不足半數。戰爭首日,他參與了一項阻擊俄軍在基輔機場空降增援的敢死任務,隨後接管連隊,將俄軍逐出東北部森林。其第一排排長謝爾蓋耶夫曾是體育記者,44歲的他在全面戰爭初期帶着自家咖啡店的西西里甜點加入民兵組織,由此獲得呼號“卡諾里”。
其餘都是接替陣亡戰友的戰場新人。這些士兵最接近戰場的經歷,是在英國等地的訓練項目。
隊伍裏有來自烏克蘭北部農民家庭的30歲壯漢"灰熊”,也有曾任建築公司副總監的43歲古幣收藏家"泰勒”。成員還包括綽號"墨水"的文身師、來自亞速海沿岸被佔領城市別爾江斯克的教師,以及"快樂兒童"遊樂園的小丑演員。
烏克蘭空降突擊部隊的格言是"永遠爭第一!“但該連隊多數裝備仍是烏克蘭作為蘇聯加盟共和國時期研發的,包括輕型裝甲偵察車和三輛1960年代生產的邊三輪摩托。他們還使用士兵私車或捐贈車輛,這些車輛經常需要維修。
偵察車的年代在8月12日清晨霍羅爾連隊進入的詭雷密佈戰場毫無意義——為躲避偵查,他們需將車輛停在數英里外徒步前進。(“我們絕不會開車靠近,否則車輛會被炸燬,“卡諾里幾周前向法國教官解釋時説道。)
部隊沿着剛從俄軍手中奪取的狹窄戰壕行進,因為周邊區域都布了雷。這意味着要踩着高温中腐爛的敵軍屍體前進。午夜時分,卡諾里下令暫停行軍——漆黑中難以辨明方向。他們在戰壕裏休整三小時後繼續前進。
高級軍士長馬克西姆·謝爾蓋耶夫在基輔參加代號為"別爾江斯克"的陣亡戰友葬禮儀式。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斯維特·傑奎琳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沿着田野邊緣的灌木樹線向南推進。俄軍控制着田野東側,目標是要奪取樹林交界處後方的一座山丘。
就在此時,俄軍發動了突襲。手榴彈爆炸瞬間奪走兩名隊員生命:32歲的紋身師"墨水”,以及因年齡得名的排級醫護兵"四五”。綽號"公牛"的隊員在"卡諾里"附近被炸傷,後因傷重不治。數名士兵因恐懼僵在原地。“灰熊"説他們雖受過充分訓練,“但當子彈呼嘯掠過頭頂、擊碎上方樹枝時,那完全是另一種體驗”。
面部嚴重出血的"卡諾里"命令剩餘隊員——原20人小隊僅存半數——立即撤退。聽到俄軍逼近的腳步聲和勸降喊話,“灰熊"投出幾枚手榴彈。僅存的幾名健全隊員既要救助傷員,又要尋找突圍路線。
“快爬!“卡諾里對腿部受傷的隊員喊道,“夥計們,我們沒法抬着你們走,自己也負傷了。快爬!”
‘他們是你的兄弟’
連隊沿原路撤退,順着田野邊緣返回可能接應的車輛位置。“霍羅爾"派出私人吉普運送傷員,但車輛卡在迫擊炮彈坑中。隨後派出的裝甲車又遭機槍掃射。
於是任務落到了公司一輛蘇聯時代的摩托車上。卡諾利與另一名腿部扎着止血帶的士兵擠進邊車,駕駛員駛過一片明知有地雷的田野。摩托車引擎不斷熄火,失血過多幾近昏厥的卡諾利和受傷的同伴每隔幾百碼就得滑下車推行重啓。他最終抵達醫療站,軍醫為他縫合了40針。那輛摩托車繼續往返運送更多傷員。
與此同時,塔勒被無人機投擲的手榴彈破片擊中了腿部、腳跟和肩膀。來自港口城市別爾江斯克的教師貝爾江斯克奄奄一息地躺在附近。隨着俄軍逼近,大腿扎着止血帶的塔勒幾乎無法移動。
確信自己難逃一劫的塔勒滾進田野側卧裝死。他埋掉電話防止落入敵手,摸索着一枚手榴彈——他決意不活着投降。此刻烏軍炮兵開始轟擊,俄軍撤退了。
俄軍無人機在頭頂盤旋。隨後的半小時內,兩架無人機俯衝投彈卻未命中。意識到必須移動的塔勒鬆開止血帶恢復腿部知覺,但因持續出血又再度紮緊。第三架無人機嗡鳴逼近投彈仍未擊中。“這是我最後的機會,“塔勒喃喃自語。
一名代號為塔勒的士兵被手榴彈彈片擊中後,曾在戰場上裝死以求生還。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Svet Jacqueline當無人機飛離後,他鬆開了止血帶。出血量稍有減少。他開始匍匐前進。很快他就深入田野,藉助未耕種土地上長出的高大雜草掩護行蹤。在烈日炙烤下,他拖着身軀耗時約六小時爬行兩英里。抵達下一片樹林帶的烏克蘭戰壕時,他大口灌完了五升裝水瓶裏的大部分水。
當天結束時,第一排22名士兵中僅有3人保持完好戰鬥力。
次日,霍羅爾與部分士兵會面,向他們展示了無人機拍攝的四名陣亡戰友所在位置的圖像。“灰熊,這是你們的人,“他説。
灰熊帶領救援小隊折返,但遭遇猛烈槍擊被迫撤退並出現更多傷亡。連隊醫護兵被迫擊炮彈炸飛半個腦袋當場陣亡。
“你走着,爬着,跑着,然後又走着爬着才能到達那裏。回來時還要重複同樣的過程。你得拖着戰友們,“灰熊説道。
隔日,霍羅爾下令炮兵施放煙幕迷惑敵軍。俄羅斯無人機無法觀測烏軍動向,戰壕裏的俄軍忙着戴防毒面具——他們擔心會遭遇俄軍自己常用的毒氣攻擊。當時無風,待煙幕散去時烏軍已攻入戰壕。潰逃的俄軍隨後遭到烏軍集束炸彈打擊。
一頭疲憊不堪的"灰熊"在戰壕裏提供火力支援,因為他的步槍"已經快散架了”,他説。“那簡直是在吐痰而不是開火。”
謝爾蓋耶夫在戰鬥中看到的俄羅斯士兵。圖片來源:馬克西姆·謝爾蓋耶夫經過一天的激戰,連隊實現了奪取山頭的原定目標。但代價慘重。晚上8點半天色漸暗時,“灰熊"去幫忙抬運陣亡士兵。戰場上異常安靜,雙方都因精疲力竭停止了交火。另一名士兵看出"灰熊"的疲憊,主動接過帆布擔架的把手。“灰熊"將死者的機槍甩到肩上在前引路,抬擔架的人跌跌撞撞地咒罵咧咧。
“灰熊"轉身發現他們停下休息時,一發迫擊炮彈正好在他前方爆炸——若是沒停下,那個位置本該是他們的所在。爆炸將"灰熊"掀翻在地,他感到腿部劇痛,手臂失去知覺。他掙扎着爬起來,吐掉嘴裏的泥土,確認自己的腿和胳膊都還在身上。雖然肢體完好,但全身嵌滿了彈片,最嚴重的是腹股溝的傷口。
他給腿紮上止血帶,開始一瘸一拐穿過田野——他知道自己體重會讓戰友難以揹負。沿着裝甲車的履帶印前進(這樣不會有地雷),同時用電台聯繫霍羅爾,後者派越野車從撤離點接應他。
他花了大約一小時艱難跋涉500碼與馬車會合,隨後被送往醫療救助站。護士們脱下他的靴子,剪開他的衣物。
綽號"灰熊"的初級中士説:“當子彈呼嘯着掠過你頭頂,擊穿上方樹枝時,那種感受截然不同。“圖片來源:Svet Jacqueline/華爾街日報"醫生,如果我睾丸中彈了,直接給我個痛快吧,“灰熊對外科醫生喊道。
醫生告訴他所有器官都完好無損。
“謝天謝地我蛋蛋小,“灰熊説道。醫生和助手們都被逗笑了。
當天他們找回了四具遺體中的兩具,但狀況慘不忍睹——因夏季高温而變色腫脹,面部損毀明顯是死後遭俄軍肢解所致。卡諾利住院期間收到遺體照片,只能通過紋身和衣物辨認身份。
艱難推進
儘管遭遇致命挫折,霍羅爾的連隊仍調整戰術向韋爾博韋推進。新兵補充了傷亡空缺。
為避免引起俄軍無人機或炮兵注意,霍羅爾將突擊隊編組精簡至5人左右。小型支援隊負責為突擊隊運送彈藥飲水,並協助處理傷員。
當出現傷亡時,烏軍會投入更多人力搶救傷員或回收遺體。而俄軍通常任其傷亡人員曝屍戰場,雖避免了額外損失,卻讓戰壕瀰漫着腐肉惡臭。
“這就是他們對待自己人的態度,”科羅爾説。“雖然冷酷,但很理性。”
通過戰壕形態的變化,科羅爾連隊能判斷出他們正在突破俄軍防線。最初,戰壕裏遍佈俄軍士兵屍體和遺棄的武器。當他們接近韋爾博韋時,發現了配備簡易廚房、水槽和廁所的戰壕。
8月25日,該部隊襲擊了韋爾博韋東緣的戰壕網絡。另一支空降部隊曾試圖用裝甲車突破此處,但俄軍用反坦克導彈擊退了他們。於是科羅爾連隊的一個小隊改為徒步進攻。
“我們真的陷入了絕境,”謝爾蓋耶夫這樣描述那場戰鬥。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Svet Jacqueline凌晨4點左右,當科羅爾將指揮所前移時,地雷或其他爆炸物產生的衝擊波迸出彈片,擊傷了他的手,造成一名士兵死亡、多人受傷。科羅爾被送往醫療救助站。
由十二人組成的突擊小隊因傷亡而憤怒且鬥志昂揚。在綽號“雷霆”的軍士長率領下——這位壯漢喜歡攜帶PKM機槍而非步槍——他們突入了戰壕。
綽號“小子”的20歲足球迷馬利伊和28歲兒童節目演員夏瓦留守在入口處警戒。其餘人繼續推進,儘管人數處於劣勢仍迫使俄軍潰逃。他們打光了彈藥,便從擊斃的俄軍身上撿起武器子彈繼續前進。突然,“雷霆”衝出戰壕,發現自己已身處俄軍防線後方的韋爾博韋邊緣。他被機槍掃射擊倒。士兵們在猛烈轟炸下拖着“雷霆”後撤。混亂中,他們沒能看清夏瓦和馬利伊的遭遇。
次日回到連隊後,霍洛爾艱難地試圖組建一支救援小隊。
“我不怪你們,“他對部下説,“你們現在都驚魂未定。”
最終,他以七天休假作為志願者的獎勵。
救援人員在戰壕入口附近的土堆下找到了被掩埋的士兵。一枚152毫米迫擊炮彈直接命中。身材較高的馬利伊很可能在衝擊波中當場陣亡。霍洛爾認為,薩瓦應該是在最初倖存了下來,因為他似乎曾試圖解開防彈衣脱掉它,但未能成功,最終因鎖骨附近的彈片傷而犧牲。
“這讓我難以回想,“霍洛爾説。
姓名與數字
十二月初的一個雪天,卡諾利、塔勒爾等十餘名士兵聚集在基輔某火葬場,向他們熟知的"別爾江斯克人"告別——這位來自被佔領城市的戰友于8月12日陣亡。當遺體被找到時已無法辨認,經過數月DNA檢測才確認身份。
依照烏克蘭傳統,送葬者們觸摸棺木作別。在場的有因負傷導致聽力受損的卡諾利,他剛配好助聽器,希望成為空降突擊部隊教官。還有傷愈後加入電子戰部隊的塔勒爾。
塔勒爾參加別爾江斯克人的火化儀式。照片:《華爾街日報》Svet Jacqueline
伯迪揚斯克的一張照片在他的火葬儀式上展示。照片:《華爾街日報》Svet Jacqueline葬禮主持人向聚集的人羣致辭:“俄羅斯把他們的渣滓送到這裏,而我們正在失去最好的孩子。”
三聲禮炮結束了儀式後,士兵們迅速登上車輛。他們需要長途驅車返回扎波羅熱。
韋爾博韋仍掌握在俄羅斯手中。霍羅爾的部下繼續發動步兵進攻,取得了一些小進展,但損失更大,未能實現重大突破。
最近,霍羅爾在基輔的一個墓地拜訪了馬利伊和夏瓦的墳墓。他回憶起與馬利伊一起跳傘訓練的日子,以及允許他提拔為下士的夏瓦休假去看望懷孕的妻子。兩人都曾與他一起在東北部的森林中成功執行任務。
霍羅爾一個接一個地扶着十字架,俯身低語幾句。
“兄弟,那枚徽章是我給你的,”他對馬利伊的肖像説道,照片中那張年輕的臉龐帶着微笑。
“我討厭這種觸摸十字架的傳統,”他補充道,“我已經做過太多次了。”
霍羅爾即將移交他的連隊指揮權。晉升在望。他説,他想要這個職位,與其説是為了榮譽,不如説是因為他不必再失去那些他如此熟悉的士兵。
“我希望把人當作數字來認識,”他説,“而不是名字。”
夏季反攻中的士兵們在基輔的拜科夫火葬場和公墓紀念一位逝去的旅隊成員。照片:《華爾街日報》的斯維特·傑奎琳寫信給詹姆斯·馬森,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4年1月11日印刷版,標題為《註定失敗的戰鬥講述停滯戰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