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為何對大學的價值失去信心——《華爾街日報》

過去三個月震撼大學校園的政治動盪，導致兩位常春藤盟校校長辭職，如同一記不受歡迎的重擊，落在了本已難以維持美國公眾信任的高等教育機構身上。三代人以來，“全民大學"的國家理想塑造了美國的經濟與文化，大多數高中畢業生曾將獲得大學學位視為理所當然。如今面對鉅額學生債務、學位持有者就業不足以及校園政治偏狹，這一共識正在崩塌。

蓋洛普數據顯示，過去十年間對高等教育抱有高度信心的美國人比例從57%驟降至36%。自2011年以來的本科入學率下滑，導致校園減少了300萬學生。近半數家長表示即便沒有經濟等障礙，也不願讓孩子高中畢業後就讀四年制大學。三分之二高中生認為沒有大學學位同樣能過得很好。

疫情讓許多美國中產家庭清醒認識到：“全民大學"對多數人而言已然失效。

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名譽院長、《大動盪：高等教育的過去、現在與不確定未來》作者阿瑟·萊文將當下高等教育面臨的變革，比作工業革命後的地震式轉型。19世紀那場顛覆浪潮改造了原本服務於宗教農業社會的教育體系，催生出社區學院、贈地大學和研究生院組成的龐大系統。

當今高中生面臨的困境是，雖然同樣大規模的經濟動盪已經到來，但新的教育替代方案卻尚未出現。“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萊文在談到Z世代時説，“對他們來説都不會很快到來。”

那麼，美國社會的這顆明珠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喪失如此多信心的呢？

如果説疫情標誌着“全民上大學”模式最終破裂的時刻，那麼1965年則是其誕生的年份。隨着嬰兒潮一代成年，聯邦政府向任何持有高中文憑、準備上大學的18歲年輕人提供貸款，以維持全球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勞動力隊伍。高中取消了職業教育課程，轉而開設大學預科課程。

2021年5月，密西西比州傑克遜州立大學畢業典禮上的學生。自2011年以來，美國大學入學人數減少了300萬。圖片來源：Aron Smith/Jackson State University/Getty Images資金和聲望充斥大學校園的同時，職業和技術學校等替代選擇卻日漸式微。1965年至2011年間，隨着高中畢業生和大學畢業生之間的收入差距擴大，大學入學人數增加了近四倍，達到2100萬。但大學基礎設施中潛藏的細微裂痕和激勵錯位，已導致這一體系不堪重負。

大學治理體系是為模擬時代設計的。決策需經過緩慢的審議過程，直到教職員工、行政人員和校董達成共識。該體系的天才之處在於它避免了自上而下的嚴格控制，並保護學術自由免受政治干預。其弱點則是容易導致停滯不前。

數字革命要求高等教育機構靈活調整，使學生能迅速掌握新興技能以適應勞動力市場的變化。然而，校園利益集團固守地盤而非主動求變。麥卡萊斯特學院前校長、《“無論如何我都反對”：高等教育中的變革阻力》作者布萊恩·羅森伯格指出，共識決策往往導致採用最不招致反對的温和改革方案。

當學生紛紛棄選人文學科、湧入計算機科學、大數據和工程等領域時，高校未能及時應對。結果導致歷史與英語系招生不足，而高薪職業導向課程卻人滿為患。由於無法騰挪資源，新興領域的新項目遲遲未能啓動。

許多推動新項目、加速技術應用或裁撤冷門專業的大學管理者都遭遇了教職員工的不信任投票。“校長們上任後直面機構傳統與結構桎梏，很快意識到若想保住職位，就不能推動顛覆性變革，“羅森伯格解釋道。

2021年查克·安布羅斯出任阿肯色州亨德森州立大學校長時，該校正面臨財務危機。據其透露，音樂系教師人數超過畢業生數量，60個學術項目無一能實現收支平衡。當他預警學校瀕臨破產時，教職工卻拒絕接受這些數據。

安布羅斯宣佈財政"緊急狀態”——相當於學術界的破產——並建議學校董事會削減三分之一的教職崗位和近半數學位項目。教職員工要求解僱他，安布羅斯於次年離職。

“系統本身抗拒變革，“安布羅斯表示，“問題不斷累積，文化慣性也是如此。”

許多高校未能培養學生批判性思維的能力，這進一步加劇了大學教育與勞動力市場之間的脱節。許多學生入學時對大學課程準備不足，而高校自身也缺乏提供高強度課堂教學的條件。

教授們憑藉研究成果質量和出版記錄競爭終身教職。教學大多隻是次要考量。獲得終身教職的教授們會協商減少教學任務。為填補空缺，學校會聘用薪資較低、工作保障薄弱的兼職教師。非終身制教授如今佔高校教師的四分之三，而1975年這一比例僅為四分之一。

2023年8月，阿默斯特學院四方院內的學生。數字革命正迫使高校教授新技能以適應勞動力市場需求的變化。圖片來源：Pete Kiehart/華爾街日報這些工作不穩定的兼職教師依賴學生好評獲得職位保障，這種制度促使他們降低要求以換取高評分。如今學生的學習與課堂時間僅為1961年學生的一半，但獲得A的概率卻是三倍——A現已成為全美高校最常見的成績。

美國教育考試服務中心(ETS）SAT考試主管歐文·基爾希(Irwin Kirsch)表示，四分之一的大學畢業生不具備基本的計算能力，五分之一的人不具備基本的讀寫能力。

大學學位的質量控制由認證機構負責，但他們批准了數百所學校的課程，這些課程未能為畢業生創造經濟價值，並使許多學校的畢業率保持在個位數。大約每40名美國工人中就有一人從學院或大學領取薪水，近幾十年來，華盛頓強大的高等教育遊説團體扼殺了數十項衡量該行業成功與失敗的提案。

與此同時，由於州預算削減、行政臃腫和校園設施支出失控的綜合作用，1980年至2020年間，四年制大學學位的實際成本攀升了180%。高昂的成本加大了大學的壓力，要求它們將學生視為購買文憑的消費者，而不是接受教育的學者。

2022年8月，一名大一新生搬進明尼蘇達大學的宿舍。圖片來源：Jeff Wheeler/Star Tribune/Getty Images喬治梅森大學經濟學家、《反對教育的理由》(The Case Against Education)一書的作者布萊恩·卡普蘭(Bryan Caplan)表示，這種交易態度的一個結果是作弊行為急劇增加。大學是少數幾種消費者試圖從中獲得儘可能少的產品之一，因為它的市場價值與文憑有關，而不是與它本應代表的教育有關。

卡普蘭指出，當學歷證書與學習成果脱鈎時，作弊便成為學生的理性選擇。他認為當今大學文憑80%的價值在於向僱主傳遞能力信號，而除硬科學領域外，極少學生能學到真正有價值的知識。

大學畢業生數量激增與學習成效下降的雙重作用，削弱了普通院校學位的信號價值。這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包括學歷通脹——僱主對原本無需大學學歷的崗位也提出了學位要求。

對中產階層美國人而言，只要大學學位能產生足夠高的薪資溢價以抵消不斷上漲的教育成本，上大學就是合理選擇。但隨着這種溢價變得不穩定，接受高等教育的風險加劇，公眾對大學這一制度的信心也隨之下降。

如今每100名大學新生中，40人將無法畢業。在6年內獲得學位的60人中，20人將長期處於就業不足狀態。換言之，每5名四年制大學入學新生中，僅2人能順利畢業並找到專業對口工作。

大學教育是多數美國人最大的人生投資之一。公立大學年均總費用約3.6萬美元，平均需近5年才能獲得學位。若計入學生貸款本息和就學期間的機會成本，實際教育支出很容易突破30萬美元——超過大多數家庭淨資產中位數。

對越來越多的家庭來説，這筆賬算不過來了。高中畢業後上大學的學生比例從2016年的70%降至2022年的62%。

田納西州丹德里奇的高中畢業生阿達琳·阿恩斯特羅姆正考慮從事建築工作，最終目標是成為一名電工，或者去社區大學學習超聲技術。儘管她的平均績點為3.0，但她對四年制學位不太感興趣。“我覺得沒有它我也能過得很好，“她説。

印第安納州的高中畢業生本·萊肯斯計劃明年進入印第安納大學，主要是因為他沒看到更好的選擇，而且想避免不上大學帶來的污名。他的父親埃裏克説，他在1988年上了大學，因為當時所有人都這麼做。他在鮑爾州立大學獲得了生物學學位，同時夏天打工鋪路。畢業後他繼續從事道路建設，因為這份工作的收入比他憑學位能找到的任何工作都高。

現在，當埃裏克招聘新員工時，他認為大學學位是堅持和紀律的標誌，而不是知識或技能。他不確定大學這條路對他兒子來説是否是最明智的選擇：“我擔心對他來説這是否值得，“他説。

願意抵制大學引力的學生面臨的挑戰是找到替代方案。在一個日益專業化的經濟中，大多數工作和職業都需要高中以上的技能。問題是如何獲得這些技能。

2023年5月，愛荷華州一名高中生簽署了約翰迪爾公司的學徒文件。政府對大學的財政支持力度約為學徒制的1000倍。圖片來源：Nikos Frazier/Quad City Times/美聯社2022年一項民意調查詢問家長，他們更希望孩子就讀四年制大學，還是參加三年制學徒計劃——既能接受職業培訓，學習期間還能獲得報酬。近半數大學畢業生家長選擇了學徒制。

但與歐洲高等教育模式不同（學生在政府資助下進入職業軌道並與僱主建立學徒關係），美國幾乎只投資於上大學的學生。《學徒制國家》一書作者、某教育新模式投資公司董事總經理瑞安·克雷格寫道，政府對大學的財政支持力度約為學徒制的1000倍。

然而，淡化四年制學位要求的壓力與日俱增。在所謂的"學位重置"行動中，聯邦政府和多個州取消了許多政府工作的學位要求。IBM和專業服務巨頭德勤等公司也紛紛效仿。去年，Intelligent.com對800家公司進行的調查顯示，45%的企業計劃在2024年取消部分職位的學士學位要求。美國廣告理事會近期發起活動，敦促僱主打破"學歷天花板”。

部分僱主正摒棄學歷要求，轉向基於技能的招聘模式——關注學生實際掌握的能力而非持有的文憑。但問題在於，在多數情況下，大學學位發出的信號仍比技能展示更重要。這導致新舊就業能力理念形成了某種對峙局面。領英2023年8月發佈的研究顯示，2019至2022年間，未設置學歷要求的職位發佈量增加了36%，但最終錄用無學位候選人的實際崗位數量卻少得多。

新舉措或將開始扭轉這種局面。紐約市長埃裏克·亞當斯提出到2030年在該市新增3萬個學徒崗位。加州州長加文·紐瑟姆則計劃到2029年在全州創造50萬個此類機會。

德勤等數十家大型企業正積極倡導"技能重於學歷"的理念。“這將是個長達十年的轉型過程，“德勤首席目標與多元公平包容官誇西·米切爾表示，“要實現技能優先招聘的全面推廣尚需時日。”

《華爾街日報》芝加哥分社記者道格拉斯·貝爾金負責高等教育及全國性新聞報道。

更正聲明高中畢業生大學入學率從2016年的70%降至2022年的62%。本文早期版本錯誤地將兩個年份均標註為2016年。（更正於1月19日）

本文刊載於2024年1月20日印刷版，標題為《美國民眾為何不再堅信大學價值：“全民上大學"信仰正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