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對待虐待子女的母親?——《華爾街日報》
Anna Motz
吉普賽·羅斯·布蘭查德如今正享受着自由,這或許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2015年,她因二級謀殺母親迪迪被判10年徒刑,於12月28日假釋出獄,實際服刑7年。“我想擺脱她對我的控制,“布蘭查德在2018年作證時説。如今,她成為Lifetime頻道新紀錄片《吉普賽·羅斯·布蘭查德的監獄自白》的主角,並出版了回憶錄《釋放:自由前夜的對話》。
現年32歲的布蘭查德描述了自己作為母親欺騙與虐待的終身受害者經歷。在法庭證詞和後續採訪中,她回憶了接受不必要的手術、被當作肌營養不良症、白血病和癲癇患者治療的經歷——這些病症她從未真正罹患。她表示迪迪通過謊報女兒年齡、阻止她接觸朋友、學校和父親來維持控制。當醫生質疑診斷結果時,迪迪便更換醫療機構。布蘭查德多年來深信母親的謊言,直到青少年時期開始反抗。她與當時的男友策劃了謀殺,由後者實施。正如她在紀錄片中所説:“我開始覺得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迪迪似乎是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徵(現稱"強加於他人的做作性障礙”)的極端案例。這種罕見病症表現為看護者(通常是母親)製造或偽造疾病症狀,操縱醫療人員進行不必要的治療。多數情況下,傷害程度較輕。兒童常被虛構出經不起醫學檢驗的症狀(如畫在皮膚上的皮疹),或誘發本可能自然發生的真實病症。這些細微痕跡使得該病症難以識別。對母親可信度的先入為主及醫療責任顧慮,可能導致此類虐待多年未被察覺。
2018年11月15日,吉普賽·羅斯·布蘭查德在前男友的審判中出庭作證。圖片來源:Nathan Papes/Associated Press人們很容易將迪迪妖魔化為邪惡的異類,但若想預防此類暴力,我們必須嘗試理解其根源。作為一名從業30餘年的法醫心理治療師,我在醫院、監獄和門診接觸並治療過對子女施加此類傷害的母親。我曾診治過一位為延長住院期而嚴重傷害嬰兒顱骨的母親,另一位則將健康女兒禁錮在輪椅上,並強迫其服用抗癲癇藥物(女孩實際並未患病)。有些人始終否認罪行,但對另一些人而言,真相揭露反而是解脱——她們明白自己必須被制止。經過治療,部分人最終能直面自己的行為動機。
面對傷害子女的母親保持專業中立並非易事。這種現象衝擊了我們將女性視為愛與關懷化身的理想化認知。但唯有深入瞭解施害者,才能追溯犯罪根源並評估其是否適合繼續擔任照料者。有母親坦言,虛構病症始於對孩子健康的過度焦慮,她們發現只有當症狀越來越複雜時才能引起醫生重視;也有人將醫院視為獲得温柔照護的避風港;更有人承認傷害源於根本不願生育——意外懷孕往往是家暴的誘因與結果。若缺乏社會支持系統,忽視或虐待兒童的悲劇極易發生。
值得注意的是,與男性暴力不同,女性暴力通常屬於私人領域問題。女性在公共場合的威脅性遠低於男性,但在家庭這個更易施加傷害的私密空間裏,她們可能成為強勢的施暴者。其施暴對象往往是親密伴侶、子女或自身身體。由於這類暴力行為屬於社會禁忌,深陷陰暗衝動的女性往往難以主動尋求幫助。許多受害者也會因羞恥感而不敢舉報女性施暴者,並擔心自己的指控不被採信。
研究表明,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徵的加害者大多具有醫療行業從業背景、存在誇大事實傾向,且與受害者存在生物學親緣關係。她們自身往往也是虐待行為的受害者。通過對假定患病或殘疾的孩子表現出極端的照料與悲慟,這些母親在崇尚——甚至要求——女性犧牲的社會文化中提升了自身地位。當她們不斷渴求外界對其"無私奉獻"的關注時,實際上已將母親這個通常得不到感激且默默無聞的角色中某些正常慾望病態化了。
2024年1月5日,吉普賽·羅斯·布蘭查德出席在紐約市舉辦的《吉普賽·羅斯·布蘭查德的監獄自白》活動。圖片來源:Jamie McCarthy/Getty Images對迪迪·布蘭查德而言,母親身份是她獲取權力與經濟保障最可靠的途徑。這位貧困而盡職的單親母親的故事打動了無數人,慈善機構不僅給予她大量關注和金錢,甚至捐贈了帶專用坡道入口的新居。當人們看到照片中她"勇敢的小女兒"坐在輪椅上(儘管實際能行走)、頂着被迪迪剃光的腦袋、插着飼管(儘管實際能進食)的模樣時,無不為之動容。
儘管吉普賽·羅斯·布蘭查德生活的私密細節如今廣為人知,但關於迪迪,除了她作為母親的失職之外,我們知之甚少。根據紀錄片系列中受訪家庭成員的描述,1967年出生於路易斯安那州查克貝的克勞丁·皮特爾,有着欺騙的歷史——偷竊、謊報年齡和開空頭支票。據信她曾做過護士助理,自己可能也曾遭受虐待。布蘭查德在紀錄片中指控,她遭到迪迪父親的性虐待,但當她試圖告訴母親時,“她開始哭泣並自責,所以我只好閉口不言。”布蘭查德的祖父否認了這些指控。
迪迪告訴鄰居,她是為了逃離家庭和伴侶的虐待,並照顧她嚴重殘疾的孩子。毫無疑問,她的故事之所以獲得同情,部分原因是因為她是白人,符合美國公眾仍然樂於讚頌的母性奉獻形象。如果她是黑人,我認為她的案件不太可能獲得如此多的正面關注,或者傷害會這麼久未被發現。事實上,許多黑人女性告訴我,她們不願意報告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因為害怕失去孩子的監護權。
母親有時會傷害甚至殺害自己的孩子,這對我們許多人來説太過震驚,難以承受。然而,當潛在的施虐者因為不符合刻板印象而被忽視時,我們就錯過了保護未來受害者的機會。當施虐女性被視為無可救藥的邪惡反派時,康復的機會也隨之喪失。當然,女性太過複雜,不能被簡單地歸類為無私的照顧者或無情的怪物。正如吉普賽·羅斯·布蘭查德的故事所表明的,我們對母性的理想化以及不願將女性視為施虐者,可能會傷害到施害者和受害者雙方。
安娜·莫茨是英國牛津郡的一位法醫心理治療師,也是即將出版的《如果愛能殺人:女性實施暴力的迷思與真相》一書的作者。
本文發表於2024年1月20日印刷版,標題為《我們該如何對待虐待子女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