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一個流氓億萬富翁能造出核武器嗎？

我第一次得知五角大樓資助的一項關於核武投機者的秘密研究，是在五年前通過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前局長斯蒂芬·盧卡西克。

當時我們正在討論五角大樓的長期分析部門——淨評估辦公室，該機構因對蘇聯軍力及後來中國崛起的預測而聞名於華盛頓政策圈。盧卡西克提到他曾為該辦公室領導多項研究，其中包括一項探討私營公司或富豪能否製造核武器的課題。

“我們推演了私人組織若想製造並出售核武器的操作流程，“盧卡西克告訴我，“結果證明這是門利潤可觀的生意。”

出於好奇，我詢問能否獲取報告副本。相識二十載的盧卡西克數日後將2013年完成的四卷本研究報告全數發來。這份報告以精妙細節——包括人員配置和現金流預測——勾勒出此類企業的運作藍圖。

研究結論顯示：僅需十億美元投資和五年時間就能造出首枚核彈。

報告讀起來像機場驚悚小説的背景設定：一家邦德電影式的邪惡企業會以合法商業為幌子，通過全球分佈的多個名義獨立子公司分管武器製造環節。比如A公司負責離心機設計，B公司生產高濃縮鈾，C公司進行化學處理。報告甚至提出：“我們假設的企業是否會與朝鮮合作？或者選擇伊朗？”

2018年我初次讀到這份研究報告時，其核心論點令我着迷，卻又難以置信。核武器之所以由國家掌控是有原因的：它們需要龐大的設施、鉅額預算以及無法在領英上公開招聘的專業技術。

然而僅僅五年後——距該研究完成已逾十年——世界已發生鉅變。私營企業參與武器（包括核武器）製造由來已久，但傳統上聯邦政府始終是技術研發的資金來源與掌控者。如今，就連五角大樓也承認，私人資本已成為關鍵科技領域的主導投資力量。

埃隆·馬斯克等億萬富翁掌控着獨立於聯邦合同體系外的前沿技術，例如馬斯克的星鏈衞星網絡足以改變戰爭走向。在五角大樓的鼓勵下，風險投資正蜂擁進入國防領域。海外，瓦格納集團——這個業務版圖橫跨歐非大陸的俄羅斯僱傭兵公司——已展現出威脅政權的能力。

2017年照片中，朝鮮領導人金正恩正指向可搭載核彈頭的"火星-15"洲際彈道導彈；這份五角大樓資助的報告將朝鮮列為企業家潛在合作對象國之一。圖片來源：朝鮮中央通訊社/美聯社如今，企業家和私人資助公司改變軍事力量平衡的想法聽起來不再那麼天馬行空，我想知道這項研究的參與者現在會如何看待其結論。

盧卡西克於2019年去世，另外兩位參與者——前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弗裏茨·埃馬特和被視作互聯網教父之一的巴里·韋斯勒——也已離世。但其他大多數貢獻者都迫切想討論這個話題，儘管他們有時並不認同研究結論。

報告中沒有提及馬斯克或其他美國企業家（該研究在追蹤可能資助此類行動的億萬富翁時特意排除了美國公民），但研究報告貢獻者、蘭德公司總裁高級顧問布萊恩·邁克爾·詹金斯表示，馬斯克式的人物正是研究者們設想的典型場景。

自二戰期間研發首枚核彈的絕密"曼哈頓計劃"以來，軍事發展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製造核武器不再需要去年夏天大片《奧本海默》中描繪的那種規模和成本。

像馬斯克這樣的企業家能夠基於政府對火箭和核技術的大規模投資進行建設，而非從零開始。詹金斯表示，這項研究旨在探討當軍事系統開發門檻大幅降低時可能出現的局面。

“用十億美元能實現什麼？用一百億又能實現什麼？這些真的超出某些個人的能力範圍嗎？“他説，“以埃隆·馬斯克為例，這意味着你不需要NASA就能把火箭送入太空。這正是關鍵所在。”

邁爾斯·湯斯放棄了研究生學業投身這項研究，他告訴我至今仍每天思考此事。他表示，這項研究的起因是氣體離心機技術降低了獲取核武器的門檻。

電影中，間諜們交付出核武器的詳細設計圖。但核專家指出，真正的機密未必是武器設計——這些資料大多存在於互聯網或公開領域——而是製造高濃縮鈾等關鍵材料所需的工藝流程。

斯科特·肯普在引起盧卡西克注意的論文中寫道，無論是為了核能還是武器，尋求濃縮鈾的國家越來越多地採用氣體離心機技術，這些"基礎離心機制造起來相當容易——或許簡單到幾乎任何發展中國家都能掌握”。當時這位普林斯頓大學研究生如今已是麻省理工學院教授，他在郵件中表示並不知道自己的論文引發了五角大樓資助的研究。

肯普的論文讓盧卡西克開始思考：私營公司或硅谷億萬富翁是否也能掌握這種技術。實際研究以每月在華盛頓郊區盧卡西克家中舉行的會議形式開展，約10名參與者分成對立陣營——由核企業家組成的紅隊，與代表試圖偵測阻止他們的政府的藍隊。

會議間隙，成員們需研究可能促成私營核擴散的技術與政治問題。“阿里巴巴網站是我最好的朋友，因為我能找到任何東西——比如大量硝酸，“被盧卡西克招募進項目的化學家凱蒂·利奇回憶道。

研究完成後，盧卡西克將結果彙報給項目贊助人安德魯·馬歇爾——這位五角大樓傳奇人物曾執掌淨評估辦公室數十年。該研究從未公開，甚至未進行過公開討論，部分原因是參與者認為最終報告屬於機密。兩位受訪參與者表示，他們被要求刪除電腦上的所有副本。“我知道安迪將其視為機密文件，“盧卡西克在2018年談及馬歇爾時説道。馬歇爾已於2019年去世。

五角大樓發言人表示，報告本身並未加密，但"包含敏感材料”，因此僅限"國防部內部高級國家安全官員這一有限範圍傳閲”。發言人補充説，淨評估辦公室委託開展這項研究是為了分析"影響國際體系的關鍵趨勢與動態”，“核武器的研發及支撐該目標的技術擴散正是此類趨勢之一”。

並非所有受訪者都認同億萬富翁能夠——或有意願——經營核武器業務。畢竟，馬斯克的雄心壯志讓他收購了推特，而非哈薩克斯坦的鈾礦；而最終命運仍不明朗的瓦格納集團，目前也未見涉足核武領域。

加州蒙特雷明德伯裏國際研究學院的核問題專家傑弗裏·劉易斯（未參與該研究）對其前提提出質疑，認為私營企業不會願意承擔製造核彈帶來的曝光風險。“商業邏輯不該是購買成品武器對吧？真正的商機在於收購生產能力。”

劉易斯提到了20世紀80至90年代以巴基斯坦為基地的A·Q·汗網絡，該組織利用一系列空殼公司出售核濃縮所需的設備與技術，某種程度上就像核彈的入門套件。“那是更安全、更合理的業務線，”劉易斯表示。

時任總統馬哈茂德·艾哈邁迪內賈德2008年視察伊朗納坦茲設施的氣體離心機。圖片來源：Handout/REUTERS但從某種意義上説，這正是研究報告探討的商業邏輯：製造核彈會因難以隱藏設施而暴露行蹤。私營企業因擔心暴露而猶豫是否製造並出售核彈，同樣可能促使各國更傾向於購買成品核彈而非自主生產。問題的核心在於誰願意承擔風險與收益。

報告假設潛在客户可能希望避免因擁有核生產能力而招致國際壓力，而私營企業則會為利潤甘冒風險。研究設想了一個情景：沙特阿拉伯對伊朗疑似核武器計劃作出回應。報告指出，利雅得方面不願承擔核武器生產大型設施暴露的風險，可能認為購買成品更具吸引力。報告稱：“該項目將保持可否認性。”

詹金斯告訴我，歸根結底，不應以契合當下事件的程度來衡量這項研究的價值。“它本就不是預測性研究，”他説。

他指出，關鍵在於讓國家安全機構開始思考技術商業化帶來的潛在威脅，而不僅限於與核武器相關的風險。詹金斯認為，生物武器比核武器更容易被私有化，因為涉及的設施更少且更難被察覺。

“我認為過去十年間沒有任何事態發展能表明我們當初的擔憂是杞人憂天，“詹金斯表示，“如果説有什麼變化的話，當我們討論通過可推諉的代理人和私營實體來實現戰爭私有化時，事態發展恰恰佐證了這種預判。”

本文曾以《億萬富豪能私自造核彈嗎？》為題發表於2024年2月3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