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納瓦爾尼 - 《華爾街日報》

丹尼爾·羅爾，這位30歲、常駐洛杉磯的加拿大電影製作人，是在週五凌晨4點得知阿列克謝·納瓦爾尼死訊的——當時他的妻子卡羅琳在照顧他們三週大的嬰兒時看到了新聞標題，隨即叫醒了他。

在俄羅斯境外，很少有人能像羅爾那樣近距離了解納瓦爾尼。羅爾曾花費兩個月時間執導了一部關於這位俄羅斯異見人士的奧斯卡獲獎紀錄片，而那段日子恰巧成為納瓦爾尼生命中最後的自由時光。

在得知死訊後的採訪中，羅爾描述了他所洞見的、納瓦爾尼晚年面臨的核心困境：為何這位幾乎被俄羅斯特工用神經毒劑暗殺的政治家，在流亡海外後仍選擇重返祖國繼續對抗弗拉基米爾·普京政權？這一決定註定使他再度入獄——據俄羅斯官方報道，他最終在獄中離世，年僅47歲。

“他將這稱為’奔向未來的偉大沖刺’，“羅爾説道。在納瓦爾尼看來，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回國對抗普京和俄羅斯腐敗體系都比留在西方面臨被邊緣化的風險更能實現其目標。“以我們後見之明的視角很容易批評這個決定，特別是在今天這個噩耗傳來之時。但這是納瓦爾尼自己做出的選擇，這份難以置信的勇敢源於他的愛國情懷。我認為歷史將長久評判這個決定。”

2021年1月17日，納瓦爾尼與妻子尤利婭重返俄羅斯，在莫斯科謝列梅捷沃機場入境。圖片來源：kirill kudryavtsev/法新社/蓋蒂圖片社《納瓦爾尼》以同樣不祥的基調開始和結束，影片主角直視鏡頭談論自己終將面臨的死亡。

“這種結局離我們的想法並不遙遠，從電影中可以看出這一點，“羅赫爾説。“也許只是時間問題，也許只是它的隨機性，但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感到心碎、震驚和憤怒。”

他的電影《納瓦爾尼》現在代表了主角生前的最後一張快照，他是一個精明的媒體策略家，一個頑皮的丈夫和父親，一個看似不可動搖的牛虻，對抗他最大的敵人弗拉基米爾·普京。

這部紀錄片的核心是一個扣人心絃的勝利時刻，納瓦爾尼和他的同伴們擠在一個臨時作戰室裏，獲得了證據，揭露了一隊俄羅斯特工，他們在2020年幾乎成功毒死了納瓦爾尼。影片隨後跟隨納瓦爾尼從流亡地回到莫斯科，在那裏他立即被俄羅斯拘留。

羅赫爾本不太可能成為拍攝一部關於全球思潮中激進政治人物的電影的人。他之前的電影包括一部關於搖滾樂隊The Band的紀錄片。羅赫爾曾與來自白俄羅斯的調查記者克里斯托·格羅澤夫在烏克蘭合作一個項目，但當該項目失敗後，他們轉向了納瓦爾尼，因為格羅澤夫掌握了納瓦爾尼中毒事件背後兇手的線索。

羅赫爾在納瓦爾尼於德國康復期間接觸了他。當時納瓦爾尼在西伯利亞進行揭露腐敗的考察時，遭到俄羅斯特工使用的神經毒劑襲擊，所幸飛機緊急降落後得以生還。

羅赫爾起初對納瓦爾尼心存敬畏，而納瓦爾尼也對這位電影人持懷疑態度。“他非常精通YouTube視頻這類形式，但對紀錄片的真正價值缺乏理解。”

當羅赫爾向納瓦爾尼闡明紀實長片可能在西方世界產生的主流影響力後，兩人發現彼此都帶着一種犀利的幽默感。

當納瓦爾尼詢問羅赫爾為何總在素描本上塗鴉時，導演解釋這是緩解注意力缺陷多動症的方式。“阿列克謝轉頭對妻子瑪麗亞説：‘真好，我們僱了位有特殊需求的導演。’”

《納瓦爾尼》導演丹尼爾·羅赫爾通過繪畫和敍事記錄了影片製作過程。圖片來源：丹尼爾·羅赫爾影片中，納瓦爾尼通過手機遊戲《使命召喚》來放鬆。他練習雜耍技巧以恢復中毒後的身體機能，還會在與妻子散步時對德國鄉間偶遇的迷你馬錶現出孩子般的熱情。

羅赫爾和他的小型電影團隊花了約兩個月時間跟拍納瓦爾尼及其家人。導演回憶了鏡頭外的交談，關於納瓦爾尼作為冷戰時期蘇聯孩子的視角，他曾對可口可樂、麥當勞、邁克爾·傑克遜和好萊塢電影着迷。流行文化始終是他的執念。“他能輕鬆引用《火線》或《絕命毒師》的台詞，“羅赫爾説。

納瓦爾尼憑藉網絡視頻中傳達的憤怒與幽默聲名鵲起。在《納瓦爾尼》中，他通過製作TikTok視頻為調查團隊關於投毒事件的發現造勢，對着鏡頭扮鬼臉，背景音樂是90年代流行曲《多麼怪異》。當向粉絲展示團隊牆上貼滿地圖、照片等證據的拼貼時，他説：“就像電影裏一樣。”

在紀錄片最戲劇性的片段中，納瓦爾尼宛如現實犯罪驚悚片的主角。手握潛在殺手的電話號碼清單，他親自撥通這些號碼。他偽裝成一位將軍的助手，正在編寫關於投毒行動失敗原因的彙報。目的是誘使目標承認陰謀，但納瓦爾尼也想為紀錄片創造致命一擊的時刻。

“沒錯，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羅赫爾回憶納瓦爾尼的電影直覺時説道。儘管導演不懂俄語，但他能感覺到鏡頭前正在上演非凡的一幕。

當一名科學家落入納瓦爾尼的圈套時，納瓦爾尼始終沒有脱離角色，他誘使嫌疑人透露細節，並深入追問諸如"你對（納瓦爾尼）這個人的評價是什麼？“等問題。

羅赫爾表示，這種互動“帶有一種卡夫卡式的元文本特質”，“那個從暗殺中倖存下來的人，詢問刺客如何看待那個倖存者……我認為，從心理學角度，這種提問確實引起了阿列克謝的興趣。”

2021年1月17日納瓦爾尼最後一次飛往莫斯科時，羅赫爾正在柏林。這位導演説，納瓦爾尼緊張時會下意識開玩笑。“但那天他害怕了，”羅赫爾説。

“你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我希望電影捕捉到了這一點。他表面上展現出堅定和自信，但如果你注視他的眼睛，明顯能看出他的緊張。這非常人性化。”

由CNN影業製作的《納瓦爾尼》於2022年在聖丹斯電影節首映，隨後斬獲包括2023年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在內的一系列獎項。

2023年3月12日，阿列克謝·納瓦爾尼身陷囹圄之際，《納瓦爾尼》榮獲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獎；其妻子尤利婭與女兒達裏婭及導演丹尼爾·羅赫爾共同登台領獎。圖片來源：CARLOS BARRIA/REUTERS隨着《納瓦爾尼》贏得讚譽並讓更多人關注主人公的抗爭，羅赫爾通過納瓦爾尼的女兒達裏婭（信件經俄羅斯監獄官員審查）與他保持書信往來。

“我會寫信告訴他‘伍迪·哈里森超愛你的電影！’，他會回覆‘啊對，《老無所依》（哈里森參演作品）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

在近一年前奧斯卡獲獎後的一封信中，納瓦爾尼祝賀了羅厄，並對他即將組建家庭表示欣喜。這位電影製作人表示，保持通信變得越來越困難。

“對我來説，給他寫信並與他分享我生活中的點滴變得很艱難。‘一切都完美！一切都太棒了！’ 與此同時，他卻身陷該死的古拉格，“羅厄説道。

“現在，你知道，由於我們共同的努力，我的事業顯然達到了新的高度，而現在他去世了，我不得不去調和這部電影的遺產、它的意義以及他在我生命中所代表的一切。

“但是，你知道，事情就是這樣。時間在前進，如果他在這裏，他會説，別抱怨了，喝杯伏特加，然後回去工作。”

談到納瓦爾尼畢生的事業，羅厄表示：“我知道他的基金會、他的支持者、他的同事、他的家人會繼續戰鬥。如果我希望人們從這件事中帶走什麼並思考什麼，那就是將憤怒、痛苦和悲傷轉化為行動[反對威權主義]，無論是在俄羅斯的背景下，還是在世界各國的背景下。”

刊登於2024年2月17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