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輔幽靈》及其對F-16的追尋——《華爾街日報》

烏克蘭基輔

米格戰機飛行員的頭盔遮住了他的面容，卻掩不住他的個性。他慵懶地倚坐在戰鬥機座艙裏，彷彿那只是一把扶手椅，還衝鏡頭豎起一個無畏的大拇指。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的幾小時內，關於他空中神勇表現的傳説便席捲網絡——這位"基輔幽靈"像擊落泥鴿般將俄軍戰機接連擊落。後來人們發現，“幽靈"部分是戰爭迷霧的產物，部分是烏軍飛行員的集體縮影，部分則是鼓舞烏克蘭人鬥志、瓦解俄軍士氣的宣傳策略。但照片中這位飛行員的真實故事，比傳説更令人驚歎。

他名叫安德烈·皮爾什奇科夫，更廣為人知的是呼號"果汁”——這個美國空軍戰友給他起的綽號。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時29歲的"果汁"，已成為"烏克蘭航空界的守護神"，加州空軍國民警衞隊退役上校羅伯·斯沃特法格如此評價。這位自2002年就與烏軍合作的美國軍官表示，“果汁"在推動烏空軍"從蘇聯作戰體系轉向西方空軍體系"中發揮了"關鍵作用”，“我從未見過比他影響力更大的人”。

故事要從哈爾科夫一個痴迷飛機的少年説起。母親莉莉婭·阿維里亞諾娃回憶，“果汁"總跟着大人們參加航空活動，那些大人"沒想到會有小學生跟着”，他不僅製作飛機模型，還為了閲讀更多航空資料和參與網絡論壇而自學英語。英國《空軍月刊》甚至刊登過他十六七歲時在哈爾科夫機場拍攝的照片。

母親記得他渴望成為戰鬥機飛行員，甚至獲得高中校長批准"穿軍裝上學"。但她曾心存疑慮：“他有點近視，天性熱愛自由，不擅長服從和遵守紀律。“她告誡兒子：“你這種不服管教的性格不適合參軍。“然而他依然我行我素，攢錢做了激光近視手術，2011年考入空軍學院，最終成為瓦西里基夫戰術航空旅的軍官和飛行員。

烏克蘭空軍曾一度陷入混亂。在Juice出生前不到兩年的1991年蘇聯解體後，烏克蘭繼承了全球規模最大的空軍之一，卻無力維持其運轉。據烏克蘭戰略產業部長顧問尤里·薩克透露，1994年在美國施壓下，烏克蘭為換取西方安全保障，同意放棄核武器並銷燬可投送核彈的戰略航空資產，包括200多架重型轟炸機及遠程偵察機、加油機。

這使得烏克蘭仍保有1400多架戰鬥機、轟炸機、運輸機等戰術飛機（含數百架米格和蘇霍伊戰機）及約900架直升機。但薩克指出，由於無力承擔維護費用且零部件產自俄羅斯，烏軍"在飛機老化後大規模註銷變賣，部分甚至被拆解為零件備用”。為抵償天然氣債務，烏克蘭曾將部分現被俄軍用於攻擊本國的戰機和導彈移交俄羅斯。

薩克表示，烏克蘭剩餘戰機日益老化且現代化無望，蘇制裝備"使前蘇聯的文化、傳統和戰略得以延續”，“加之腐敗問題，徹底扼殺了烏克蘭軍事航空的任何未來希望”。一位僅以呼號"月亮魚"接受西方媒體採訪的烏軍飛行員是Juice的摯友，他坦言"不僅是編制結構，包括飛行方式、戰術策略全都沿襲蘇聯體系，而這套體系根本對抗不了仍在使用相同戰術的俄軍”，完全"過時的產物”。

綽號“果汁”的安德烈·皮爾什奇科夫。從左至右：2016年首次駕駛米格-29後的果汁；肖像照；2019年在加州弗雷斯諾的果汁。圖片來源：安德烈·皮爾什奇科夫與莉莉婭·阿維里亞諾娃提供果汁親眼見證了另一種可能。上級注意到他出色的英語能力，委派他接待外國代表團。在美烏籌劃"晴空2018"大型聯合飛行演習期間，他擔任主要聯絡官。次年他赴加州弗雷斯諾與美軍共同受訓。

“他與我們加州空軍國民警衞隊完美契合，“斯沃特法格上校評價道。他是首位獲得美軍正式呼號的烏克蘭飛行員——“果汁”，因為他"完全滴酒不沾”，其母親解釋道。

他深入吸收美軍文化，對美軍飛行員與高級軍官間直率且無需擔心報復的任務彙報制度印象深刻。他將這種理念帶回國：果汁"從不會説’因為這是命令我就照做’"，“月魚"回憶道，“只要發現不合理之處，他必定直言不諱”。

果汁曾向美國導師請教如何選擇體制內改革的鬥爭策略。“他具備用經驗説話的能力，“斯沃特法格上校表示，“我認為他巧妙融入了體系，同時在軍內建立了支持網絡，這使他能成為變革者。“但後蘇聯時代的積弊難以撼動。2021年合同到期時，果汁選擇離開，“以抗議軍隊現代化進程的遲滯”，其友人、美國軍事歷史學家亞當·馬科斯透露。

當俄羅斯導彈襲擊首都時，Juice立即返回。2022年2月24日，他抓起“我自己的防彈衣、步兵頭盔——不是飛行員頭盔——和我自己的AR-15步槍”，他後來回憶道。他匆忙趕往基輔西南部的瓦西里基夫空軍基地，當時他向斯沃特法格上校描述那裏“就像我們的最後堡壘”。

正如美國企業研究所的弗雷德·卡根所解釋的那樣，如果俄羅斯人能夠控制首都的機場，他們將在其地面部隊到達之前就獲得“基輔東南和西南的陣地，這將破壞整個烏克蘭的防禦，並可能導致基輔的陷落”。烏克蘭人擊退了他們。

但爭奪烏克蘭天空的戰鬥才剛剛開始。俄羅斯飛行員擁有更好的雷達，因此他們可以在烏克蘭飛行員甚至看到他們之前就發動攻擊。與烏克蘭人不同，他們擁有能夠在飛行最後階段自導的導彈。Juice在2023年5月的一次視頻採訪中解釋説，在發射後的某個時刻，俄羅斯飛行員可以“轉身飛回基地喝點伏特加，慶祝又一次空戰勝利”。

戰爭初期，俄羅斯在馬裏烏波爾獲得了空中優勢，並投下炸彈摧毀了高達90%的建築。西方為烏克蘭地面防空系統以防止類似的轟炸，但這種有限的資源現在正在減少。防空軍官丹尼斯·斯馬日尼上校表示，獲得更多的防空導彈“至關重要”。上週末，烏克蘭東部城市阿夫迪夫卡陷落，俄羅斯人建立了局部空中優勢，並用滑翔炸彈猛烈打擊烏克蘭軍隊，使他們的防禦陣地無法堅守。

朱斯明白烏克蘭亟需現代化戰鬥機。與地面系統不同，這些戰機能在"邊境線上"攔截導彈，保護遠離前線的平民——“在大城市或關鍵基礎設施附近”，他在去年五月解釋道。這些飛機還將填補前線關鍵需求。烏克蘭空軍航空兵司令謝爾希·霍盧布佐夫少將在九月採訪中告訴我，獲得具備相當或更優雷達導彈性能的現代戰機是"支撐我們反攻成功的最低條件”。

西方軍援的拖延使俄軍得以鞏固防線，包括佈設地雷和反坦克工事。美國絕不會在沒有空中支援的情況下突破如此堅固的防線，但西方卻要求烏克蘭這樣做，結果可想而知。2023年反攻期間，缺乏空中掩護使烏軍地面部隊完全暴露。現代戰機本可通過摧毀俄軍縱深火炮提供保護，但現實是俄軍戰機只需防範地面導彈，就能從容攻擊西方提供的坦克裝甲車。

2013年，朱斯在烏克蘭哈爾科夫拍攝美式復古風格照片。圖片來源：安德烈·皮爾什奇科夫與莉莉婭·阿維里亞諾娃提供由於缺乏現代戰機切斷俄軍增援，烏軍無法充分擴大有限突破成果。現代戰機還能幫助壓制敵方防空系統，更有效打擊支撐俄軍前線的指揮、補給和後勤線路。

戰爭初期，Juice預見到了這些需求，並協助制定了一份清單，明確烏克蘭應尋求的特定戰機標準：需具備可用性、作戰能力、經濟可承受性及可維護性等條件。他最終認定F-16是"最優解”。作為戰鬥機中的"瑞士軍刀”，F-16能發射美方及其盟友提供的幾乎所有彈藥。據倫敦國際戰略研究所估計，全球現役F-16約3000架，戰機與零部件供應充足。

在烏克蘭國內，Juice與同僚努力説服國防部和政治領導人應重點爭取F-16。同時，斯沃特法格上校指出，他與美國的聯繫使其成為美國政府可靠情報的重要來源。五角大樓若需要非機密信息，“我直接致電Juice，五分鐘內就能為決策層獲取答案。這極大提升了我們的援助效率，其重要性怎麼強調都不為過。”

2022年夏季，Juice與Moonfish赴美會見國會議員。南卡羅來納州共和黨參議員格雷厄姆評價他"堪稱愛國者典範”。曾任空軍國民警衞隊飛行員的伊利諾伊州前共和黨議員金辛格表示：“我們迅速成為摯友”，但"當我意識到在我認識的所有飛行員中，Juice是最可能為國捐軀的那個時，胃部傳來一陣絞痛。”

六位與烏方飛行員會晤的參議員隨後聯署致函國防部長奧斯汀與時任參聯會主席米利將軍，敦促在未來軍援中考慮向烏提供"第四代戰機及必要飛行訓練”。阿拉斯加州共和黨參議員沙利文稱，Juice"對F-16必要性的論證極具説服力，我們這封聯名信正是這場震撼會晤的直接成果"。

Juice與女友Melaniya Podolyak。圖片來源：Melaniya PodolyakJuice還接受了包括本刊在內的美國媒體採訪。其中一場面向西方觀眾的英文虛擬直播由現年28歲的烏克蘭博主Melaniya Podolyak主持。她笑容燦爛地調侃着，同時向Juice拋出一連串尖鋭問題。他在她面前展現出最佳狀態，提供了本文中的許多引述。Podolyak女士回憶説，事後她的聯合主持人發短信説"我在那次採訪中有點像電燈泡"。不久後，Juice約她出去約會，“我們聊得太投入差點錯過宵禁時間”。

Juice接受採訪時總是全副武裝。這並非刻意營造戲劇效果，多位親近人士表示他常在執行任務間隙接聽採訪，其中許多任務極其危險。“每次任務都可能是最後一次，“他坦言。烏克蘭會遴選"準備最充分的人員"接受西方培訓，“遺憾的是過去一年左右，我們至少失去了三位戰友”，他在去年春天這樣説道。

就在Juice的倡導初見成效時，第四位戰友很快犧牲。八月中旬，美國批准第三國向烏克蘭提供F-16戰機。數日後，丹麥與荷蘭宣佈將在烏克蘭飛行員完成培訓後交付計劃。8月24日，五角大樓表示將開始培訓烏克蘭人駕駛和維護F-16戰機。

8月25日，朱斯在基輔以西的日托米爾與波多利亞克女士會面。首批接受F-16戰機訓練的飛行員已經出發，朱斯被安排在下一組。這對戀人原計劃五月結婚，正在商量如何應對異地生活。隨後朱斯前往工作，波多利亞克則與朋友相約喝咖啡。

“大約四點時他應該有空了，“她回憶道，“我給他發消息，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回覆。“一個陌生號碼來電，對方告知朱斯遭遇墜機。“我完全無法相信，“她説，因為在烏克蘭西部的訓練本應比朱斯頻繁執行的任務安全得多。但波多利亞克很快接到軍方朋友的第二通電話，對方已經泣不成聲。“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她説道。

2023年8月29日，安德烈·“朱斯”·皮爾什奇科夫的母親莉莉婭·阿維里亞諾娃與烏克蘭空軍中校奧列格·克利莫夫在基輔舉行的葬禮上悼念朱斯。圖片來源：保拉·布朗斯坦/蓋蒂圖片社烏克蘭政府通報兩架戰鬥訓練機"在執行訓練飛行時相撞”。與朱斯戰友交談過的斯沃特法格上校透露：“朱斯當時只是坐在後座陪同訓練，幫忙指導，本不在當天的飛行名單上。“朱斯的母親阿維里亞諾娃女士表示，兒子因"彈射後着陸失敗遭受致命傷"而犧牲，另有兩名飛行員遇難。

“在我們看到他為之奮鬥的結果之前，任何紀念活動都沒有意義。“阿維里亞諾娃女士説。本週六是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兩週年，週日則是朱斯犧牲半年的日子。當朱斯的戰友們在西方國家接受F-16戰機培訓時，烏克蘭仍在等待這批戰機的交付。

“我想代替我的兒子，乘坐第一架飛機，”阿維里亞諾娃女士對空軍指揮官説。“他答應了我，”她帶着悲傷的微笑説道。

梅爾基奧爾女士是《華爾街日報》編輯委員會駐倫敦成員。

本文發表於2024年2月24日的印刷版，標題為《基輔幽靈與他對F-16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