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愛潑斯坦的文學"幸運人生"——《華爾街日報》
Matthew Hennessey
約瑟夫·愛潑斯坦插圖:肯·法林伊利諾伊州埃文斯頓
約瑟夫·愛潑斯坦樹敵不少。這些敵人並非如懶惰、傲慢或嫉妒這類困擾所有職業作家的隱喻之敵,而是真實存在的對手——他們真切地希望厄運降臨在他身上。這世上不乏有人一提起愛潑斯坦的名字就氣得面紅耳赤。
三年多前的一個凌晨一點半,他公寓的電話驟然響起。睡眼惺忪的愛潑斯坦接起電話,聽筒那頭傳來咬牙切齒的聲音:“我打來就是想吵醒你。“這就是他招致的恨意。
招致如此敵意的原因在於,87歲的愛潑斯坦以坦率、優雅且幽默的筆觸寫作。有些人難以承受這一點。在他數量龐大的散文、數十部著作以及為本刊撰寫的頻繁投稿中,他直言不諱地表達所見真相。而他恰巧比大多數人更透徹地看清這個世界,加之天賦異稟的文采,令反對者們氣得七竅生煙。
愛潑斯坦公開宣稱的敵人中,許多是學術界人士。這或許是因為他用平實英語寫作,且舉重若輕地展現深厚學識——這兩件事,知識階層即使不是完全做不到,也覺得難以企及。當樸素的常識與精煉的句子在勻稱段落中完美結合時,某種終身教職的激進派就會暴跳如雷。
無論是私下接觸還是文字作品中,愛潑斯坦先生都顯得謙遜温和、不事張揚,並非人們常説的那種好辯之人,然而爭議卻如影隨形。在一頓中式午餐(芝麻雞和餃子)期間,他解釋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已逾半個世紀。“1970年,我為《哈珀斯》撰寫了關於同性戀的文章,引發了強烈反響。“即便對於這位慣用輕描淡寫筆法的作家而言,這樣的表述也過於含蓄了。
新左派羣體反應激烈。同性戀活動聯盟在《哈珀斯》辦公室發起靜坐抗議,此事甚至登上電視新聞——在1970年,雜誌相關報道能獲得如此關注實屬罕見。這篇文章招致鋪天蓋地的謾罵信件,愛潑斯坦先生不無驚訝地指出:“一位名叫默爾·米勒的人還就此寫了整本書。“而人們始終忽視的是作者對這個話題深刻的矛盾心理。該文既主張廢除雞姦罪,又希望同性戀"從地球表面消失”,並坦承:“我的無知讓我感到害怕。”
這場陳年風波的政治與文學餘波至今仍在某些圈層迴盪。“我現在仍是個著名的恐同者,“他輕笑道。在即將出版的自傳《永遠別説你擁有幸運人生——尤其當你確實幸運》中,愛潑斯坦先生驚歎於這篇文章引發的情感持久力:“如今距發表已逾五十載,那些不認同其他觀點的人仍時常搬出此文攻擊我。”
這樣的機會他們沒少抓住。上世紀90年代末,愛潑斯坦先生遭遇了他所謂的"早期取消文化”——在擔任美國優等生聯誼會旗下文學季刊《美國學者》主編22年後被解僱。“官方理由是他們需要吸引年輕讀者,而我沒能做到,“他説。實際上,“真正讓我丟掉工作的,是拒絕刊登關於學術女性主義和種族主義的文章。因為我竭力保持雜誌的非政治性。在任期間,我們從未提及任何在任(美國)總統。我認為政治討論自有其他平台。”
對於憎惡愛潑斯坦先生的那類人而言,“文化某些領域應遠離瑣碎政治"的理念簡直大逆不道。他透露,上世紀90年代末,負責監督《美國學者》的Phi Beta Kappa評議會充斥着"學術女權主義者和黑人歷史學家”,這些人"極度反感"由他執掌編輯部。最終他們得償所願。“我被解僱了,但以學術界特有的慢節奏——足足給了兩年時間收拾辦公桌。“他在當時的一篇文章中如此描述。
進步主義這種包羅萬象的意識形態,這些年從教授休息室蔓延到體育版面,眾所周知容不下愛潑斯坦這類老派白人男性——他能從容穿梭於蒙田散文與棒球春訓頭條之間。離開《美國學者》不久,這位在西北大學執教數十載的文學寫作教授選擇急流勇退。他稱這個時機"精妙絕倫”:“在手機尚未普及、政治正確尚未大行其道時抽身”。永遠別承認自己運氣好,尤其當事實如此時。
很難想象愛潑斯坦這樣的非終身教職異見者在2024年的校園存活。即便經歷《哈潑斯》事件後,他如何能安然執教三十年?“據説西北大學校長阿諾德·韋伯下過死命令不得解僱約瑟夫·愛潑斯坦。“他推測原因很簡單:“大概覺得我這人還行。“這種天真的想法,恕我直言,早已不是當年的護身符。愛潑斯坦表示自己與學生關係融洽,想置他於死地的反倒是教授同仁:“在西北大學三十年,我只有一個朋友——加里·索爾·莫森。而我並非不善交際之人。“這種遭遇並非個例。如今誰不知道美國大學校園已成意識形態的單行道。
有些人認為愛潑斯坦先生是保守派,甚至更糟,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他在1970年那篇《哈珀斯》雜誌的文章中自稱自由派,如今他表示:“實際上我不認為自己是共和黨人。我喜歡把自己視為少數黨派——反廢話黨。我知道這有點自我恭維。“至於唐納德·特朗普,愛潑斯坦先生説他主要批評"其品格問題。對他的許多政策,我是贊同的。但他的品格如此低下,對國家絕無益處。“如果這位總統在11月勝選,愛潑斯坦預測國家將挺過去,但"那會是難熬的四年”。我是否提到過他擅長輕描淡寫?
最近,愛潑斯坦先生2020年12月在《華爾街日報》專欄文章中建議吉爾·拜登放棄"博士"頭銜,令精英階層譁然。正是這件事引發了那通深夜惡作劇電話。拜登夫人既非醫學博士也非哲學博士,她獲得的是特拉華大學教育領導力博士學位。在其丈夫競選總統期間,諂媚的媒體開始稱她為"吉爾·拜登博士”。愛潑斯坦明顯帶着調侃寫道:“智者有云,除非接生過孩子,否則不該自稱’博士’。”
輿論反彈來得迅猛而激烈。卡瑪拉·哈里斯的丈夫道格·埃姆霍夫認為,愛潑斯坦絕不會對男性寫類似文章。“她的名字是吉爾·拜登博士。習慣吧,“希拉里·克林頓發推文説。《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寫道,拜登夫人確實"用自己子宮"分娩過孩子。甚至連他前僱主也姍姍來遲地撇清關係:“約瑟夫·愛潑斯坦自2003年起就不再是西北大學講師。”
除了先前的劣跡外,愛潑斯坦先生如今還被貼上了性別歧視者、厭女症患者和大男子主義者的標籤。爭議焦點集中在他使用"小丫頭"一詞,批評者認為這透露出令人無法容忍的不尊重(實際上愛潑斯坦是在嘲諷喬·拜登——這位副總統候選人在2012年民主黨提名演講中正是如此稱呼自己的妻子)。
愛潑斯坦先生表示這場風波令他震驚:“我本以為只是寫了篇調侃自稱’博士’這種虛榮頭銜的輕鬆小品文。結果突然就遭到了最猛烈的抨擊。”
樹敵眾多之人往往也擁有狂熱擁躉。本文作者便是其仰慕者之一,認為他足以與E·B·懷特、約瑟夫·米切爾、安德魯·弗格森和P·J·奧魯克等美國隨筆大家比肩,榮登"總統山"文學聖殿。《華爾街日報》影評人、優秀散文家凱爾·史密斯稱他為"國寶級人物”。在愛潑斯坦最新隨筆集《熟能生巧》的序言中,克里斯托弗·巴克利將其作品形容為"軼事、妙語、箴言、警句、雋語、洞見和俏皮話(常帶猶太風味)的聯合收割機”。
簡而言之,他的作品確實精彩。任何不被黨派怒火矇蔽雙眼的讀者都能看出這一點。
在中餐館交談時,我們兩次被瑣碎問題難倒——某位我們都欣賞的現代作家年齡,以及《少年朗尼根》小説家詹姆斯·T·法雷爾的逝世年份(“我參加過他的葬禮”,愛潑斯坦説)。每次他都掏出iPhone頑皮宣佈:“我要問我女朋友。“他指的是蘋果公司的智能語音助手Siri。這個俏皮舉動雖令人莞爾,卻也有些錯位感——畢竟片刻前,他還在感慨"逐漸被時代拋棄"是衰老不可避免的代價。
當被問及時,他堅稱自己迴避現代小説以及大多數電影和戲劇。“幸運的是,人可以靠過去的經典文化活着。我們重讀偉大的小説,聆聽莫扎特。“但莎士比亞不在他的經典作家名單上,愛潑斯坦先生認為這位文豪"語言才華橫溢,但情節構造欠佳”。國寶級人物總有他們的怪癖。
我謹慎地詢問,他是否認為自己的作品會流傳後世。愛潑斯坦先生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自己的文字能否經得起時間考驗。五十年後還會有人想讀我的文章嗎?這很難説。我注意到很多作家——包括諾曼·梅勒、菲利普·羅斯、[威廉]·斯泰倫那一整代人——現在看來已經不太有意思了。“為什麼呢?“對他們而言性描寫太過重要,因為那個年代性是個重大戲劇主題。而我認為如今這種戲劇性已不復存在。”
當今的戲劇性全在於政治——誰得勢誰失勢,民主制度是否氣數已盡,抑或這匹老馬尚有生機。約瑟夫·愛潑斯坦認為美國仍有未來。這意味着我們或許還有希望。雖然他的對頭們不斷質疑他的才華、詆譭他的人品,但他很少判斷失誤。“有人跟我説:‘人們都愛讀你的文章,除了那些恨你的人。’“而那些恨他的人確實恨之入骨。最後,當他用紙盒打包剩菜時説道:“能被人們記住,我就很欣慰了。”
本文作者亨尼西是《華爾街日報》社論特稿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