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烏克蘭一樁殘忍謀殺案、一位年輕偵探與通往正義的險途

烏克蘭波克羅夫斯克——隨着俄軍逼近烏克蘭東部城市索萊達爾，警探馬克西姆·馬什金被召來調查在這座飽受轟炸城市的地下避難所中發現的兩具屍體。

一對中年夫婦遭毆打後被扔進地下室，兇手隨後投擲了一枚手榴彈。當爆炸未能殺死塔蒂亞娜和安納託利·博爾舍夫斯基時，兇手從他們廚房拿了刀完成了殺戮。

兇手並非俄羅斯人。馬什金迅速查明他們是當地人，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出現在博爾舍夫斯基家，是受戰爭壓力驅使。這場殘酷衝突為可能逍遙法外的謀殺提供了絕佳條件。

“戰爭改變了人們，“馬什金説。“我不想説戰前沒有此類犯罪，但戰爭助長了這種現象。”

馬什金也清楚正義難以伸張，因為警方和法院正面臨人員不足、戰線變動和持續轟炸的困境。

烏克蘭警察在恰西夫亞爾臨時地下室警局執勤。儘管戰爭充滿野蠻，也常激發團結與英雄主義，但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偷竊和欺詐並未停止。研究甚至表明，戰時後方犯罪率會上升，因為罪犯和普通人都試圖利用混亂局面和警力下降的機會。

對於像馬什金這樣的調查人員來説，戰爭已大幅縮減了他們的預算和人力，警力資源被轉用於戰爭罪和俄軍襲擊相關案件。如今前往爆炸現場協助收集遺體殘骸成為他們的主要職責之一。

首批抵達博爾謝夫斯基住宅現場的警員之一基裏洛·達維堅科事後表示，由於過去幾個月處理過100多具殘缺屍體，他已記不清現場的許多細節。

當地警察局長阿爾圖爾·馬裏安尼安麾下近半數警力已因俄羅斯入侵而折損。留守人員常需在烏克蘭東部頓涅茨克地區恰西夫亞爾鎮等地的地窖式地下室工作——自2022年夏季以來，該地區持續遭受炮擊。原警察局已於去年三月被摧毀。

“每次去恰西夫亞爾都祈禱能活着回來，“馬裏安尼安説道。

許多烏克蘭人認為俄羅斯的入侵讓整個國家團結起來。民眾已籌集數百萬美元購買軍事裝備。去年六月當俄軍摧毀卡霍夫卡水電站時，平民曾協助軍隊疏散洪災區域。

當地警察局長阿爾圖爾·馬裏安尼安因俄羅斯入侵損失了近半數警力。這些故事進一步激勵着戰火中的人民，卻也掩蓋了許多人承受的心理創傷。

英國人常提及二戰期間納粹德國轟炸英國城市時民眾的團結與自我犧牲精神，但盜竊、搶劫、賣淫等犯罪行為也在此期間激增。1941年，一枚納粹炸彈擊中倫敦上流社會夜總會，造成36人死亡。警方趕到現場時，發現竊賊正從屍體上掠取珠寶。

烏克蘭犯罪學家奧萊娜·肖斯特科分析的官方數據顯示，與2021年（俄羅斯全面入侵前最後一個完整年度）相比，2023年烏克蘭包括襲擊和兇殺在內的暴力犯罪翻倍，詐騙案增長逾兩倍。

考慮到該國已有600多萬居民逃離且20%領土被俄方控制，這些數字更顯觸目驚心。

烏克蘭頓涅茨克州恰西夫亞爾市附近的鄉村地區。烏克蘭司法部長丹尼斯·馬柳斯卡擔憂，戰爭結束後隨着50多萬軍人從前線歸來——其中許多人持有武器並患有嚴重心理創傷——犯罪率可能進一步惡化。

“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過去”

據子女安德烈和阿廖娜回憶，博爾謝夫斯基夫婦1992年在索萊達爾附近相識，半年後結婚，此後數十年幾乎形影不離。

在最近的聚會中，姐弟倆談起充滿家庭度假和生日派對的快樂童年。阿廖娜曾獲世界及歐洲力量舉錦標賽獎牌，她將此歸功於父母的支持。

他們的父親曾在當地鹽礦工作，這座鹽礦讓索萊達爾（Soledar）得名，意為"鹽的禮物”。這對夫婦極具創業精神，在這個人均GDP不足4000美元的國家，他們飼養牲畜並在當地市場販賣產品。戰爭爆發後，他們開始了一項繁榮的生意，為索萊達爾運送急需的食品和燃料。

孩子們曾試圖説服父母搬到更西部的城市同住。2022年10月，夫婦倆到第聶伯羅探望住在公寓的女兒。當泰蒂安娜準備上車返回索萊達爾時，她轉身對女兒説：

“我真的不想回去，“阿廖娜記得母親這樣説。

“那就留下吧，“阿廖娜告訴她。

但泰蒂安娜不願把丈夫獨自留在索萊達爾。阿廖娜再也沒能見到母親。

雖然兄妹倆都知道父母極可能死於俄軍炮火，但他們表示從未想過父母會命喪烏克蘭人之手。

很快他們又遭受了另一重打擊：其中兩名嫌疑人竟是他們家的舊識。

30歲的阿納託利·波諾馬連科（檢方指控他是主謀）曾與博爾謝夫斯基家同住一條街，還與安德烈是同班同學。

據身材魁梧的前礦工安德烈描述，來自破碎家庭的波諾馬連科在校時就是個暴力問題學生，自己一直避而遠之。

法庭文件顯示，2015年波諾馬連科因盜竊和劫車罪被判服刑五年半。

另一名嫌疑人維克多·利亞什科夫曾在博爾謝夫斯基夫婦常購物的當地五金店工作。

2022年11月26日晚，戰爭為兇手創造了完美條件。

由於俄軍推進，許多索萊達爾居民早已逃離，因此這對夫婦幾乎沒有鄰居。持續的爆炸聲意味着尖叫或手榴彈聲響不會引起當地懷疑。

波諾馬連科因戰爭與妻子及其他家庭擠在狹窄的地下室生活。謀殺當天，他與利亞什科夫及另一名男子安德烈·奧爾洛夫大量飲酒。他們駕駛偷來的汽車於下午5點抵達博爾謝夫斯基家。

起訴書顯示，波諾馬連科呼喚了塔季揚娜，後者到花園門口迎接他。

起訴書稱，波諾馬連科和利亞什科夫多次擊打這名47歲女性的面部。當其丈夫出來時，利亞什科夫用氣手槍威脅要殺死他妻子，波諾馬連科則擊打了阿納託利的面部。

這對夫婦被命令進入地下室，波諾馬連科投擲了手榴彈。爆炸未致死後，波諾馬連科指使利亞什科夫從廚房取刀。起訴書顯示，利亞什科夫隨後在博爾謝夫斯基夫婦頸部各刺一刀。

謀殺案嫌疑人（自上而下）：維克多·利亞什科夫、阿納託利·波諾馬連科和安德烈·奧爾洛夫在二月的審判中。檢方表示，因博爾謝夫斯基夫婦認識這些人，嫌疑人始終蓄意殺害這對夫婦。其動機是為在烏克蘭其他更安全地區資助自己的優渥生活。

他們從犯罪中獲得的贓物約為7萬格里夫納，略高於1800美元，還有Borshchevskiy家的汽車。嫌疑人在屋內留下了一個保險箱，裏面裝有更多現金以及這家人黃金首飾。

丈夫的最後舉動

雖然戰爭為這起謀殺創造了理想條件，但也給逃亡帶來了麻煩。

謀殺發生後，Lyashkov和Ponomarenko在附近的波克羅夫斯克市過夜。次日前往敖德薩途中，他們遇到了檢查站——這是俄羅斯入侵後烏克蘭東部設立的眾多檢查站之一。一名警官注意到了被盜車輛的車牌號。

警方搜查車輛時發現一袋衣物，上面殘留的痕跡後來被證實是Borshchevskiy夫婦的血跡。警察還在兩名男子身上找到了手鐲、手機等這對夫婦的物品。

被指控的兇手偷走了約1800美元和Borshchevskiy家的汽車。Mashkin在當地警局見到了他們。Ponomarenko很快就招供了。

“我問他為什麼，“Mashkin説。“他説他想開始新生活。”

在警方網站的視頻中，Ponomarenko對動機的表述更加直白。

“錢。錢。我們想賺錢，“他説。

Lyashkov和Ponomarenko已承認犯有預謀殺人罪。Orlov則辯稱無罪，表示自己只是望風，並不知道同夥打算殺害這對夫婦。法庭詢問時，三人都拒絕接受採訪。

“我的當事人承認罪行並真誠懺悔，”利亞什科夫和波諾馬連科的律師德米特羅·波利舒克表示。奧爾洛夫的律師拒絕置評。

謀殺案嫌疑人利亞什科夫戴着手銬，在警察押解下離開法庭。即便逮捕行動後，正義之路仍不平坦。對索萊達爾的轟炸如此猛烈，以至於馬什金的首次犯罪現場勘察被迫推遲。證人不得不乘坐裝甲車輛撤離該市。

隨着俄軍推進，案件輾轉多個法院審理，庭審屢遭空襲中斷。證人和證據消失在敵佔區後方。

馬什金表示，索萊達爾事件並非他短暫職業生涯中經歷的最駭人聽聞的罪行。

“你得把心留在家裏，”已婚育有一子的馬什金説道。他每週多次在清晨6點健身兩小時，以消除工作壓力。

初次翻看屍體照片時，馬什金幾乎無動於衷。

但當他再次審視照片，透過暴行與自身冷漠，某個細節喚回了人性——阿納託利·博爾舍夫斯基在生命最後一刻用身體護住妻子，試圖為她阻擋手榴彈的衝擊波。

“他們相守三十載婚姻，直至最後一息，”他説，“丈夫……用盡[最後]力氣保護妻子。”

兇案發生五個月後，阿廖娜和安德烈·博爾舍夫斯基在第聶伯羅會面，做了件父親生前嚴禁的事——紋身。

最近的一天，在離開第聶伯羅法院時，這對兄妹掀起衣服展示了他們選擇的紋身圖案：兩顆交織的心，下方標註着兩個詞——爸爸，媽媽。

伊夫根尼婭·西沃爾卡 為本文做出了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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