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埃及女性被浪費的潛力
Leslie T. Chang
2011年我移居埃及前,對這個國家懷有一番想象。我曾以為這裏遍地都是事業有成的女性,其進步與開放程度遠超許多西方觀察家不願承認的水平。但現實證明我大錯特錯。雖然我確實結識了才華橫溢的女律師、社會活動家、經濟學家、電影製作人和記者——她們通常精通英語和法語或德語,能自主工作旅行,從小被灌輸"女孩無所不能"的信念——但這個羣體僅佔埃及逾一億人口中的1%至2%。
世界價值觀調查顯示,在另一個埃及,女性繼續求學、就業或外出的權利毫無保障,92%的民眾認同男性更適合擔任領導者**。**在擁擠不堪的埃及城市裏,兩個世界比鄰而居,窮人常以廚師、清潔工和女傭身份生活在富人區,卻彷彿身處異國。
開羅以南約240公里的明亞市,大學生拉尼婭在當地婦女組織做志願者。她告訴我:“現在沒人反對女性工作了,都2016年了,人們更開明瞭。“説這話時,我們剛結束對幾個村莊的探訪,當地許多女性表示父親、兄弟、丈夫或未婚夫禁止她們工作。
2016年,埃及明亞三角洲紡織廠工作中的女性。攝影:張彤禾埃及是全球女性就業率最低的國家之一。全國調查顯示,每有一位女性就業,就有四位女性留在家中,這一數據在過去25年間停滯不前;在某些羣體如大學畢業生中,女性就業率甚至出現下降。這些事實顛覆了全球化會帶來機遇、為女性創造就業並顛覆社會規範的普遍認知。在台灣、韓國、中國、印度以及馬來西亞和孟加拉等保守穆斯林國家,情況確實如此發展。
自1970年代以來,埃及通過政治聯盟及不斷增長的貿易、旅遊和移民,深度融入國際經濟。但埃及女性的發展前景卻在惡化。相比十年前,她們進入職場的可能性更低。她們更注重締結良緣,經濟上對男性的依賴程度加深。對這些女性而言,全球化時代關閉的機會之門比開啓的更多。
在其他社會領域,埃及在女性機會平等方面取得了一定進展。如今男女童入學率基本持平——小學註冊率超過97%——埃及大學女生人數已超過男生。與幾十年前相比,女性壽命更長、婚齡推遲、生育數量減少。
但中東和北非地區(MENA)是全球唯一出現社會進步未推動女性就業增長的地區,這一謎題被經濟學家稱為"性別平等悖論”。世界銀行研究估計,若中東女性就業率達到世界其他地區水平,家庭平均收入可提升25%。該機構還預測,按當前女性就業增速,該地區女性需150年才能趕上世界平均水平。
在埃及及該地區大部分地方,對女性就業的抵制源於一種特定的男性尊嚴觀念。當女性外出工作時,她的家庭和社區常將此視為丈夫的失職。《古蘭經》第四章第34節明言:“男人是維護婦女的,因為真主使他們比她們更優越,又因為他們所費的財產。“婚姻被塑造成一種互補契約——丈夫供養妻子,妻子以順從作為回報——這種妻子服從義務甚至被寫入埃及法典。未經丈夫許可離家的女性會被視為納希茲(叛逆者),從而喪失獲得丈夫經濟支持的權利。與其他地區不同,全球化浪潮並未沖垮這些社會規範。
1950年代,埃及領導人納賽爾賦予女性投票權和參政權,並大幅擴展其教育與就業機會。繼任的薩達特和穆巴拉克政府成立專門機構、通過立法推進婦女權益,兩位總統的夫人更成為高調的社會倡導者。
2006年,埃及前總統穆巴拉克與夫人蘇珊娜。蘇珊娜曾活躍於公共領域,而現任總統塞西的夫人幾乎從不公開露面。圖片來源:賈裏勒·邦哈爾/美聯社如今,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政府的情況已截然不同。女性賦權並非其執政重點,其夫人也幾乎不在公眾場合露面。改善普通女性生活的重任落在了全國數十家國內外非政府組織肩上。這些組織通常在特定社區開展培訓發展項目,但這些舉措既非旨在推動大規模變革,甚至可能傳遞出"救贖只能來自外部"的信號。“這是非政府組織的通病:兩年項目結束後缺乏後續跟進,受助女性往往再度失業,“法蒂瑪·梅特瓦利指出。她領導的"國家發展新聞與傳媒"機構為明亞省女性提供職業培訓等服務,“女性未能真正參與項目,也從未採取行動改變自身處境。”
在埃及生活的五年間,我逐漸認識到女性地位不平等及其衍生問題,是這個國家面臨的最緊迫挑戰。單從實用主義角度看,一個貧窮國家耗費巨資培養數百萬女性卻無法讓她們創造經濟價值,實屬巨大浪費。而男性在婚姻家庭中享有的過度權力,會直接外化為他們在公共領域的行為模式。當權貴男性——無論是法官、脱口秀主持人還是議員——貶低女性能力或發表厭女言論時,往往能逍遙法外,正如他們在家中對待母親姐妹或妻兒那般。家庭內部的權力動態,深刻塑造着男女在工廠辦公室、委員會政黨乃至更廣闊社會中的行為方式。
權力失衡可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顯現。例如,在埃及服裝業高管中,我發現他們明顯偏愛女性員工。“女工比男工優秀得多。真的,“埃及Delta紡織公司首席執行官伊恩·羅斯告訴我,“這裏的男工覺得可以隨時抽煙、喝咖啡,甚至不用幹活——天哪,女工還得給他們送午餐。這簡直太維多利亞時代了。”
2009年,埃及最大服裝製造商之一Bishara紡織服裝製造公司啓動了一項計劃:從農村招募女性,將她們運送數百公里到開羅工廠,培訓縫紉技術,並安排入住專門建造的宿舍。Bishara集團最終僱傭了約150名來自尼羅河三角洲和上埃及地區的女工。“這個項目非常非常成功,“工廠人力資源經理梅德哈特·卡邁勒告訴我。與每天通勤兩小時的女工相比,這些外來女工"來得早,幹滿全天。她們效率更高,更敬業,缺勤率更低。”
但該計劃未能持續。2011年阿拉伯之春起義期間,女工們紛紛離職——並非對工作不滿,而是家人施壓讓她們在政治動盪期間返鄉。此後,Bishara公司與農村的聯繫中斷,這項女性勞動力遷移的開創性實驗就此終結。
對觀察者而言,埃及顯然在揮霍巨大潛力。若有僱主願意投入時間招募培訓女性,她們會勤奮工作、表現出色且忠誠可靠。“她們是完美的,“文具塑料製品公司Mintra首席執行官哈尼·卡西斯説,“是地球上最優秀的工人。但需要好的管理。若能妥善把控這些流程,我們本可以成為全球最理想的社會。”
萊斯利·T·張是《華爾街日報》前駐中國記者。本文節選自她的新書《埃及製造:女性、工作與解放的承諾》,該書將於3月12日由蘭登書屋出版。
2021年10月,埃及歷史上首次宣誓就職的女性法官在吉薩舉行儀式。圖片來源:khaled elfiqi/EPA/Shutterst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