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飛入美術館 藝術與動物倫理難兩全? | 聯合早報
zaobao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特展“熱帶:東南亞和拉丁美洲的故事”剛落幕,除了芙烈達·卡蘿的明星畫作,引人矚目的還有獨佔政府大廈會議廳的互動裝置藝術《熱帶》(Tropicália)。由巴西藝術家何里歐·奧迪塞卡(Hélio Oiticica)創作,《熱帶》1967年首次在里約熱內盧亮相,回應拉美刻板印象,特別是將巴西簡化為沙灘、鸚鵡和青葱植物的熱帶天堂。
從當今眼光看這部裝置作品,視線恐難從籠內移開。只見裏頭活生生一對金剛鸚鵡里約(Rio)和茲卡(Zica),時而振翅,時而啼叫,幸運時還能見它們倒立行走,耍寶炫技。在美術館裏見到活展品自然新鮮,但也絕非舉世無雙。
這不是國家美術館初試啼聲,在2023年的“看見我,看見你:東南亞早期錄像裝置”展覽上,《如何向曼谷公雞解釋藝術》也將活雞入展,一度引發爭議,搬到國會上討論,最終證實雞隻受到妥善照料。值得寬慰的是,“對雞談藝”風波沒有嚇退國家美術館,今年仍然堅持展出活鳥。
當代藝術史上,不乏極具爭議的活物展覽。2012年,台灣藝術家朱駿騰展出作品《我叫小黑》 ,以八支喇叭環繞八哥,播放數種語言的“我是小黑”,表達身份認同問題,引起動物倫理辯論。
更極端的例子發生在2017年。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策劃的“1989年之後的藝術與中國:世界劇場”中,有三件作品被指控虐待動物,其中包括為展覽命名的作品《世界劇場》。中國藝術家黃永砯受圓形監獄啓發,創作出封閉的龜形裝置,裏面放入千百隻爬蟲類動物,任其互相爭鬥撕咬,凡有死亡立刻輸入新動物,源源不絕迭代,直白袒露社會競爭的暴力與殘酷。
延伸閲讀
“看見我,看見你” 國家美術館辦東南亞早期錄像裝置展 [東南亞與拉美藝術家對照特展 熱帶不僅是香蕉樹沙灘土著
](https://www.bdggg.com/2023/zaobao/news_2023_11_17_646714)
《犬勿近》則由彭禹和孫原創作,7分鐘的錄像中,八隻美國比特犬被分為四組拴在跑步機上,兩兩相對地競跑,但始終無法碰到彼此。另一件作品,是徐冰的錄像《文化動物》;短片中,兩隻背部印上文字的活豬當眾交配。由於逾80萬人聯署反對,三件作品最終在開展前撤下。
《熱帶》顯然相對温和。國家美術館發言人接受《聯合早報》專訪時説,每個活物入展的決定都經過慎重考慮。就《熱帶》而言,金剛鸚鵡在表達藝術家視野和作品意義上不可或缺。一如裝置內其他元素,如允許自由行走的礫石沙地,環繞四周的熱帶植物和啓發自里約貧民窟的木屋,塑造一種具有互動性的巴西印象,在一定程度上批評當時的巴西軍政府,將地方文化摺疊壓扁為異國情調。
館方指出,籠中活鳥是為了批評人類開發自然,並導致生物多樣性喪失。
互動式裝置藝術《熱帶》以礫石沙地、熱帶植物、鸚鵡與木屋等元素,回應對拉美的刻板印象,也希望突破美術館的高冷氛圍,鼓勵訪客參與其中。(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提供)
“將活鳥帶入人工藝術空間,可挑戰觀眾直面現實,反思人與環境的關係,以及消費主義社會如何影響生態系統和野生動物。”談到裝置藝術的互動性和日常感,發言人提到,作品在1960年代首次亮相時,就試圖增進觀眾與藝術之間的關係,如今初衷依舊。
學者提出其他策展考量
縱觀活物藝術展覽,常有的反對聲音是:展出活物毫無必要,也稱不上藝術表現。在南洋理工大學環境人文學及中文系助理教授朱翹瑋看來,任何非人類生物都不應在藝術的名義下受到身心傷害。然而,該不該讓它們參與藝術展覽或表演,應逐一判斷,難以一概而論。
“單從動物權利的角度看,動物無法以人類語言表達同意,不適合作為藝術素材,但草率定論也會大大限制藝術創作的概念和意義。”
南洋理工大學環境人文學及中文系助理教授朱翹瑋認為,當今世界不應再鼓勵不顧倫理道德的藝術表達。(受訪者提供)
他提出其他策展考量,包括相關藝術表現是否對動物本身有益,改善動物福祉,加強動物與人類之間的積極互動,或提高動物保護意識。“如果動物僅僅作為隱喻,解釋人類狀況或社會不平等,尤其是《世界劇場》或《犬勿近》等極端個例,沒有考慮到動物福利,並造成痛苦、傷害和死亡,無論藝術作品背後意義如何,也絕不應該創作或展出。”
朱翹瑋也談及當代動保理論的缺口。他觀察到,動物權益學者數十年來倡導動物權利和福利,兩者如今逐漸成為主流意識形態,但這並不意味着人們已突破人類中心的思維,動物仍然肩負各種勞動、食物和娛樂功能。另一方面,如何讓動物參與藝術的討論尤其有限,也沒有標準化或普遍共識的國際法規。
里約和茲卡駐館的日子
確保藝術作品不會對動物的生活條件產生負面影響,或導致不必要的傷害和死亡,也許是目前最實際的標準。國家美術館強調,照料和展出金剛鸚鵡經過嚴謹規劃和執行,包括諮詢萬態保育集團等專家,也向國家公園局動物與獸醫事務組取得動物展覽執照,確保金剛鸚鵡的福利受到保障,符合法規。
發言人説,兩隻鸚鵡土生土長,由本地專業鳥類飼養員和訓練師飼養。展出作品的政府大廈會議廳,也維持在適中温度,模擬金剛鸚鵡的生活環境。為提供充足的空間和舒適度,鐵籠每天清潔,配備紫外線燈和加熱燈,也設有休息區,讓鸚鵡暫離遊客視線。
現身於《熱帶》裝置的金剛鸚鵡里約和茲卡,日常作息受密切關注。(孫靖斐攝)
駐館期間,里約和茲卡的日子,或許比你我想象的有滋有味。它們每週洗澡、鍛鍊和輪換玩具,飲食包含乾糧、新鮮水果、蔬菜、種子和堅果。記者數次觀展,兩隻金剛鸚鵡頗受訪客青睞,職員也悉心照料,不時對它們逗弄問好。鐵籠外明確標示觀展禮儀:避免喧譁驚擾,切勿觸碰和餵食,禁止使用閃光燈攝影。
發言人受訪時承認,在當今世界,動物福利倡導者在藝術批評上有一定影響力。“在維護藝術表達和創作自由的同時,應對政治正確有所考量,需要微妙平衡。”
發言人提到,藝術家有權探索具挑戰或爭議的主題,但也必須意識到作品對不同觀眾的潛在影響,而這需要對文化敏感性、道德考量和邊緣社區觀點有細緻理解。以動物主題為例,在藝術中展示活物時,必須將動物的福祉和尊嚴放在首位,提供足夠的空間、豐富的資源和適當的照顧,並尊重其自然行為和棲息地。
為展覽提供諮詢,並定期檢查鸚鵡狀況的獸醫梁珮慈博士,也在展覽期間主持一場熱帶鳥類分享會,引領訪客探索藝術、自然和環保間的交集。她受訪時説,參與這次策展後,她意識到國家美術館確實費盡心思,確保金剛鸚鵡得到妥善照顧,以藝術展覽來介紹鳥類也是新鮮渠道。
她如此評論鸚鵡狀況:“圍籠很大,而且配有玩具和傢俱,確保它們安全舒適;也直接向公眾袒露,鳥類可以很喧鬧、混亂,沒有過度美化矯飾。”
獸醫梁珮慈博士為展覽提供諮詢,也定期檢查金剛鸚鵡的狀況。(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提供)
保持藝術本真和靈光
面對不同的道德爭議,包括種族、性別和非人類生物,有評論指出,美術館與博物館應特設道德倫理部門,充當諮詢角色,應對道德矛盾和爭議。這能否避免藝術創作和表達受干預?朱翹瑋説:“策展時聘請專家提供道德建議,包括獸醫或動物學家是可行的。但我也相信,為了鼓勵具有前瞻性、發人深省且有意義的藝術作品,捍衞藝術家的表達自由非常重要。最重要的是,藝術家和策展人都要了解當代藝術實踐中的動物倫理,當今世界不應再鼓勵不顧倫理道德的藝術表達。”
歸功於科技進步,時下展覽形式紛呈,花樣百出,即使是生態主題或科普展覽,也能借用虛擬科技或圖片影像呈現。朱翹瑋認為,數碼和人工智能生成的藝術作品越來越受歡迎,但它們僅代表一種藝術表現形式,不一定百試百靈。“近一世紀前,德國哲學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論文中指出,在任何東西都可以機械複製的現代,印刷複製會讓藝術失去本真和靈光。在當今的數碼時代,這種現象更加明顯。”
《熱帶》在國家美術館中獨佔政府大廈會議廳,展廳也維持適中温度,確保金剛鸚鵡能適應。(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提供)
他相信新加坡國家美術館這次重新展出《熱帶》,選擇以活鸚鵡入展,是保持藝術品真實性的絕佳例子,因為奧迪塞卡的初衷是營造一種互動藝術體驗,讓人類可以近距離觀察活物,並與之互動。
朱翹瑋説:“如果真實的動物被其他東西取代,一些藝術演出和裝置可能無法有效地傳達信息。如果我們相信當代藝術及其表現形式的價值和重要性,並且選擇保持開放的態度,那麼這個問題就沒有簡單的答案。我認為我們應該這樣做。”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曾説,藝術源自仿效自然。自然是偉大的藝術家,而人類藝術家藉由反覆觀察,研究事物的自然本質,自成美學與藝術作品。自然和藝術的距離,也許沒有想象中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