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禺：那天，雨一直下 | 聯合早報

那天，雨一直下。

雅美連夜趕回來奔喪。

靈堂很靜，因為已經半夜。母親在靠近棺木的地方席地而坐，邊燒着冥紙。渺渺輕煙，映襯着她那張蒼白的臉龐。

本以為回來奔的應該是母親的喪，誰會料到走的是父親。

四個月前，母親被診斷出腸癌第四期，醫生説能治癒的希望渺茫。母親説那就不治了，連止痛藥也沒拿就走。

父親倒是一直都很硬朗，就算老了還有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雖吸引不了小妹妹，卻叫大媽們虎視眈眈。

一個好好的人突然沒了，大家都感意外。平時千杯不醉的人，怎麼可能會只喝了兩杯就醉倒墮河，還要好幾天才被人發現。

看着靈前父親的遺像，雅美從頭到尾都沒有想哭的慾望。她太瞭解這個男人，表裏不一，在外面對人寬宏友善，回家後卻變了樣，專橫跋扈，控制着家裏的人。母親自從嫁給他便失去了自由，不能獨自出門，不能隨便和人説話，尤其是男性。有時難免有叔舅輩的親戚串門，不覺多寒暄兩句，他都虎視眈眈看着，一雙眼睛像是要把對方吞了去。人走後母親就受難了，一頓臭罵，有時還要挨拳腳。除了妻，女兒也沒有放過，常常被莫名關在房間裏沒飯吃的情景，雅美在夢境裏一再温習。

但縱然千般不是，母親似乎從來都沒有怪責過丈夫，總是逆來順受，似乎一切本來就是這樣，生來就屬於父親的奴隸，照顧好他一輩子，在意着他的感受，無怨無悔。

她明白母親的執着，這樣的死心塌地緣自當年那段浪漫的戀情。在上個世紀的70年代，一對男女在街頭邂逅。事後男人為覓得佳人，從此天天在同一條街上徘徊不去，還從樓上晾出來的衣物中嘗試尋找伊人的蹤影。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好心人的幫忙下男人終於找上門，姻緣就牽上了。

只是白雪公主原來沒有遇上好王子，母親最後被養成了個懦弱無助的婦人；而雅美的個性也越來越叛逆。她對母親這個情痴已無眼再看，對父親這個人渣也徹底失望，所以匆匆地在成長的歲月適合高飛的時候，想也沒想就飛走了。

除非有事，否則不再回家。這是她給自己許下的諾言。

直到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她才回來盡孝。只是看到父親根本無視身體孱弱的母親繼續大呼小叫，母親依舊駝着身子服侍。家裏沉重的氛圍就算打開窗也散不出去，她只好選擇再度離開。

眼不見為淨，就可以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

第二天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家在瞻仰遺容後都説，好人嘛，怎麼會死得那麼冤，嫂子以後沒人照顧，苦啊！

是解脱才真，雅美心裏在為母親慶幸。

母親堅持要去送殯，大家都反對，説是夫妻一方死了另一半是不能相送的，否則會有禍事發生，再加上她身體目前的情況，災難説不定會馬上應驗。但她態度少有的堅決，大家拗她不過也就順了，果然回來隔天人就倒了，被緊急送進醫院。

母親彌留之際抓住雅美的手。

“是我讓你爸爸先走的，我死了，他沒人照顧，以後生活會很苦，我不想他受苦……”

於是孱弱的女子布了一個局，讓一個意外發生。雅美很想知道細節，但對方卻選擇永遠闔上了眼睛。

或許真相真的不重要，只要明白女人為了愛什麼都做得出就夠了。

那天，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