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爾:問斜陽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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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確定那裸照是如何流傳出去的?
他很肯定那裸照對他正在辦理的離婚案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關於他與前女友藕斷絲連的關係,約一年前他的妻子已起了疑心——從短信發來的裸照,加上幾張兩人在鐵路旁的親密照,極可能是私家偵探發來的(説不定還有另一批),都是離婚案談判桌上有利的籌碼。
這些照片是兩年前他成為東部一所攝影協會的會員後,某次在主題為“懷舊與懷念”的活動上,與賈奎琳——他第一個交往的女生(或叫初戀)重逢。一個星期後他們約在舊火車站外的小紅屋見面,然後在黑火車橋,鏽褐色的鐵軌一帶攝取一系列的“往日情懷”黑白照。他還帶了一把吉他當道具,符合了“走在鐵路旁,我彈着吉他,老牛對我望呀,和風來作伴”的情景。
這裏找不到老牛、炊煙、蘆花,卻有蝸牛、夕陽、野草花。他對她説,“你的皮膚在夕陽下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光影效應,被衣物遮蔽體現不出美的層次,不如——我們到……”
他們來到一個偏僻的茅草蕩裏,一陣微風吹起,鐵路邊一片白茫茫毫無頭緒的茅草花,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他要求她把衣物除去——就是全裸,背對着他。再微微轉身,再側身,再大膽面對鏡頭,最後一組照片,就如電影《紅高粱》女主角在高粱蕩裏的畫面——躺着,在白花海的藍天下無所拘束地躺着……
那一天的情景,他似乎沒有忘記,就如詩人所暗喻“記憶像鐵軌一樣長”的説法,他後來——當然只把較早前在“懷舊鐵路·懷念情人”這樣的主題下發的幾張照片供協會去展出,至於後面那“更接近自然美學”的照片,他都保留下來了。
當中一張較親密的照片,是以較早前捕捉的影像與這次拍攝的——由電腦合成,以紀念兩人曾經的戀情。他只收在自己的記憶儲存卡內,從沒發給任何人,包括賈奎琳。他的記憶裏,總會有“問斜陽,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的畫面。
會不會當年的攝影過程,有人來跟拍,只是他倆都沒察覺?
他的記憶也有流失的部分。不過,他總會回想起一些他不堪回想的。
果然,他收到一封律師信,包括幾張兩人近期私下約會的照片。拍得還蠻清晰的——也許是要拿來當離婚案的有效依據,也許還有其它的照片、錄影、實物等證據,足以誇大男女之間“私會”,當中若帶有淫穢的成分,對答辯人就是“一刀斃命”。他沒有再往下推想。在法律的框架下,婚姻——怎麼會延伸出這一種“下場”?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覺得這段婚姻已走到了一個死衚衕,同意把它結束了。
他開始清理並區分屬於個人的物件,一些賬單、郵件、書籍,至於一起旅遊時收集的小紀念品——為防止再回憶——都逐一銷燬了。
還有一把吉他,是當年買給賈奎琳的,不過分手後,她退回給他,可説是當作“紀念”,也可以是“切割”後再物歸原主。他想了想,反正這也不屬於妻子的,他可留,可毀。猶豫了一陣,突然想起,這把吉他,當天拍美照時帶去當道具,裏面是否會暗藏“玄機”?
他仔細地往琴頭、琴身等處看了一遍,發現護板及響孔的內側似乎有被動過,感覺琴身內有被安置竊聽器之類的東西。他是不是想太多了?這把吉他已閒置多年,他的妻子總不會“未卜先知”,預知有一天他會去會晤前女友,並帶這把吉他過去?況且,那天是“正當”的攝影學習課程。他只不過是在古道、斜陽、微風、綠野的氛圍下有了更接近“美”的構想與歷程。更何況,他是以“藝術家”的心態來完成,完全撇開了一切猥褻的聯想。
只有在某一回他在調整她的某個姿勢,有瞬間的肌膚接觸,她回眸時,四目相投,一種很短暫卻很真實的感覺——如那年的初戀。須臾,他們又回到與大自然相互交融的情景,就如辛波絲卡在《結束與開始》裏的詩句:總得有人躺在那裏——/那掩蓋過/因和果的草堆裏——/嘴巴含着草葉/望着雲朵發愣。
他躺着,扶着相機,不要動,靜靜地欣賞一件美的、柔和的雕像。
之後,他們都沒聯繫,除了發出一組美照。
他還是弄不清楚那張(可能更多)裸照是如何“流傳”到(前)妻的手上?
他始終沒有找到一個令自己滿意或者相對合理的答案。他同意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反正,他們沒有太多的共同資產可分配。
多年以後的某一天,他來到當年發律師信給他的律師樓去處理一項房地產交易時,遇到了同一位律師。
他們都有一種尷尬的感覺。
律師説離婚案太複雜,收費也少,就改接房地產生意,簡易快捷,一般都沒有太多“迂迴曲折”的故事要了解與處理。
關於當年離婚案的一些疑情,律師想給他這個“老客户”一點點的hint——他拒絕了!
“我想擁有、保留美的記憶,直到我老去。我依然惦記着那長長鐵軌後的斜陽。”他回想:“那天,她披了一身鎏金色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