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音:膽小鬼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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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虛
“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陳警官以漫不經心的嚴肅突襲,給延宕的沉默撕開一個口子。在剛才的十分鐘,他近乎誇張地演繹自己的吝嗇,對於坐在對面的人似乎毫無興趣,只是翻看卷宗,故意將紙張的窸窣噼裏啪啦地濺射在對方的臉上。
“我們在她媽媽家吃完晚飯,出門散步。她突然説想看夜景,恰好我學校就在附近,我們就去了樓頂的露台。她説想喝飲料,讓我去買,我答應了。等我回來,她不見了。”男人的喉嚨微啞。
陳看了男人一眼,幾乎忍不住,但最終還是按下不表。他接着問:“你們此前有發生任何言語衝突嗎?”
“沒有。我們平時偶然也會為小事吵架,但今天沒有。在露台一起看星星的時候,她還和我説,她感覺很幸福。”
陳的嗤之以鼻終於還是破門而出:“年輕人,故事要編,也不是這麼編的。你們兩個人在露台,怎麼你好端端的,她下去了?我再給一次機會,到底發生了什麼?”
面對指控,男人的憤怒只是轉瞬即逝,隨即以一種近乎悲哀的替代:“警官,我真的沒有騙你。她……”他後半句被哭腔打斷了,眼淚居然堂堂正正地滾落,涕泗出乎陳意料之外的清澈。
陳還沒來得及開口,一位同事敲開門,把陳叫出了房間。一瞬間,陳失足跌落進茫然的汪洋:女孩手機裏發現了女孩死前的自述視頻,強調是自己選擇而非他人強迫;通過檢測,視頻無造假可能。
陳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男孩,他趴在桌子上,一個人轟轟隆隆的地震。
同事向房間裏一呶嘴:“他怎麼説?口供對得上?”
陳在認知失調中的窒息感中勉強找到一個氣口:“嗯。”但還不死心:“真沒病?還是有什麼我們還沒發現的事?”
同事嘆一口氣:“至少目前沒查到。唉,外面父母已經哭得也快過去了,我看裏面這個小男孩也差不多。這個小姑娘,盡講一些匪夷所思的話。喏,給你看看。”
畫面有些昏暗,但女孩的面容還是清晰可辨。彷彿充分理解自己行為的離經叛道,女孩説:
“我需要給一個理由。我的生活,一切好得不能再好。可是,我無法再繼續,因為我害怕。
“我看到皺紋爬上父母的臉頰,腰痠背痛折磨着他們,我抓不住時間。我腳下是坦途,可前方的路越來越窄,工作、婚姻、生育、金錢,一地雞毛。人,人總是給我帶來千奇百怪的失望。我聽見看見或遠或近的苦痛與不公,明明標榜自己善良,可我抱着我的逸樂,不期待自己能貢獻分毫,因為雖然我有很多,但是我有的又太少……
“我活在自己玫瑰色的自我中,迴避着陌生,醜惡,世俗,直至人工的幸福感徹底飽和,我已經過完了最精緻的生活,再繼續下去,我不得不直面生活的真相。我真的害怕,可是自私彷彿才是我的真實面目。”
陳不知説什麼好……
二、實
其實,我也不知道陳能説什麼,所以講故事的時間就在這裏戛然而止了。
雖然剛剛在家吃到幾乎胃裂才出門,但是飽腹感還是無法抵禦嚴寒。我握着手中的柚子茶,攥住一點點救命稻草的温熱,一如我用不逮意的語句,試圖向他人乞討一點點理解。
五分鐘前,他帶着剛剛從自動販賣機滾落的飲料回到學校露台。也許是天氣太冷,我眼眶紅紅,突然沒頭沒腦地説道:“假如你回來時我不在,你肯定得進警察局了。”
“哦?你説説。”他笑眯眯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耐心聽完我粗製濫造的想象。我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應,唯恐他説聽不懂。
他沒有。他説:“嗯,我覺得大家都會偶爾有這樣的念頭,但是不會這麼做。”
我依然嘴硬:“你怎麼知道?”
他笑着説:“大家都稀裏糊塗地活着嘛。人其實比你説的更膽小,但也更勇敢呢!”
我一怔,緊握的熱飲不緊不慢地舒展了我僵直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