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路漫漫 海島寄遺生——李庭輝、馮慧貞和我的三人行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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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天還沒亮。圍牆外,隔院裏一排六棵三丈來高的竹柏樹上早起的鳥兒就吱吱唧唧地叫個不停。老伴燈下一邊啃麪包,一邊翻閲早報,我照例只喝牛奶。
來看!張曦娜在她的專欄《城中眼》裏提起你了。
有什麼值得她提的。與一般主婦無異,整天東摸摸、西摸摸,打發時日而已。想出門?雙腿不聽使喚。看書報、看電視,看久了就免不了進入“*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的境地。在基本生存條件下過着再平凡不過的小日子。
原來張曦娜在《李庭輝與他的時代》裏寫了一些出現在那個時代的特別的人,和一些特別的事。
那麼到底李庭輝、馮慧貞和我有什麼關係?前者是我的老師,後者是我的表妹。我們三人都來自馬來西亞北部霹靂州的首府一一山城怡保。慧貞是我童年閨蜜,我們推心罝腹。無話不可説,無事不可做。
我母親在男校育中附小教書,所以帶着我去男小念書。班上本有兩個女生,後來一個退學了,就只剩下我一個。慧貞和我同齡,所以也是同一個年級,不過兩人不同校。我念男校她念女校,因為女校靠近她的家。她家在舊街場,我家在新街場,彼此隔了一條近打河。
慧貞和她兩個妹妹常跟着她們的祖母來我外婆家打麻將。我們四個女孩子躲在外婆卧房裏一起玩耍、一起説笑。
念小學五年級時,我們偷偷地推出家裏長輩的腳踏車學着踏。因為身軀矮小踏成人的車子,不易取得平衡,常會跌得人仰車翻,四腳朝天,皮破血流。我受傷了她陪我哭,她受傷了我陪她流淚。回家清洗傷口,塗上了消毒的紅藥水,穿長褲長裙,遮遮掩掩,咬緊牙關,捱過幾天也就沒事了。
中學我轉去和慧貞同校,兩人出雙入對,形與貌略相似,加上影相隨,有人以為我們是雙胞胎,親戚、鄰居也會喊錯我們的名字。
那些年我迷我的小説,表妹到怡保有名的詩社“溟社”去拜了陳季大師為師學習古典詩詞。
於是,表妹做了李庭輝的同門師學妹,天天詩不離口,筆不離手。這一趟我沒跟着她走,她迷她的詩詞,我迷我的小説。我不幸沒做成李庭輝的師妹,但多年後卻有幸做了他的學生。在怡保我與李庭輝是緣慳一面,三人不同行。
那年我在中正中學執教,看到一則新聞報道:馬來西亞霹靂州山城怡保女書法家馮慧貞女士到新加坡來開個人書法展覽會,由易潤堂文化部長主持開幕剪綵。我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墜入了回憶的旋渦裏。小時的她、中學時代的她、亭亭玉立的少女一一一現在呢?一一一她什麼樣子啦?
我捧了一束鮮花去獻給她。從中正下坡來,我還是錯過了開幕典禮。佈置雅緻的展覽大廳人影綽綽,文化部長、高官、商賈、社會名流、書法家、作家、畫家、記者、攝影師、貴婦、淑女、南來文人墨客等等都濟濟一堂。女主人周旋在賓客之間。她是那麼的落落大方,一舉一動,一伸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一盼一顧之間,魅力四散,風韻天成。她真的變成高貴的天鵝。
“一一清新脱俗,靜淡優雅一一這是美在氣質一一”帶着北方口音的男士正在和他的朋友們興致勃勃地談論着。
她遠遠見到我,大聲喊道:“姐!你來啦!”兩人緊抱在一起。“恭喜你!好妹妹。”我獻上鮮花。話還沒説完,她就被眾人簇擁着走了。
1980年代初期,教育部提倡道德教育。劉蕙霞博士受邀重回教育學院開辦儒家倫理課程,為負責教導這科目的教師接受培訓。
我第一次見到李庭輝老師是在國立教育學院的講堂裏。他是我的老師,我是他的學生。作為學生,通常我喜歡坐在課堂的第一排。一、可以專心無旁鶩地聽講;二、可以清楚地看見老師和他寫在黑板上的板書。
一眼望去,見李老師穿了件粉紅色的襯衫,袖子上卻用別針別了塊黑紗,顯然他是在戴孝。戴孝怎能穿粉紅色的衣服?依華人的習俗這是要避忌的,他不隨俗。我心裏納悶。
下課後問了身旁的同學們,他們回答:聽説是服母喪。再問:瘸腿又是怎麼回事?他們答道:聽説是在加拿大時遇上了車禍,撞瘸了腿。又聽説離了婚。一一再聽説是像古代被髮配去邊遠地帶,一一又聽説一一噢!我更加納悶了。
我的老師是這麼富於傳奇性,這麼與眾不同的人物?
那年我上午在公教中學教課,下午便到位於武吉知馬的教育學院受訓。那時9月1日是教師節。前一天學校最後一堂課照例不必上,由各班學生自個兒主辦慶祝會,邀請老師參加。每年都有學生送我一兩枝花,好像己經成了習慣,是稀鬆平常的事了。當天學生送了我一朵粉紅色的花,是康乃馨。放學後,我把花兒放進書包裏,飛奔趕到教育學院去上李老師的課。
李老師上了講壇,快要開始講課時,我雙手輕輕拈着那朵康乃馨徑自登上講壇,當眾把花兒獻給李老師,對他説:“祝您教師節快樂!”全班同學事先並不知道我會上台獻花,見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拍手向老師祝賀。
李老師愣在那兒,像只驚弓之鳥,不知所措。等到回了神,才像一個受寵若驚的小孩,伸出雙手接下了我獻上的康乃馨,他激動得半張着嘴卻久久説不出話來。雙目的迷朦,一臉的滄桑,顯示出他半生不平的遭遇。只那麼一朵小小的康乃馨竟能使他有這麼激烈的反應,這是我始料不及的。眼見這位正直、忠厚、樸實、真誠而又口出真言,卻鬱郁不得志的傳統知識分子,不禁要想象他到底受了多少苦?一點點的善意竟使他有那麼深切的感受。他那激動的眼神使人永遠忘不了。
謝謝一一謝謝一一謝謝。他一疊聲説了三遍。我教了大半輩子的書,從來沒有學生送過花給我一一
沒什麼的,只對您表示一點敬意。有一位同學大聲説。
這堂課大家上得特別起勁。我沒敢説出我只是借花獻佛,且讓李老師多得片刻的快樂吧!
張曦娜專欄裏説李庭輝、馮慧貞和我都來自山城怡保。我們的三人行是分開來行的。有姐妹情,有師兄妹情,有師生情,我們走的路有相同的,有不同的。
有一次,李老師到新加坡文藝協會來參加我們的活動。他告訴我,他在怡保育中教英文的時候,我爸爸和二舅都是他的同事。如果回去怡保,務必聯絡他的師妹馮慧貞,他要為他們的恩師陳季大師出版一本詩詞全集,師妹手上一定有許多恩師的資料。
我早已聽家人説,表妹帶着半身不遂的恩師陳季老先生由怡保嫁到馬國都城吉隆坡,最後奉養至終老。把古人“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訓言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件事在怡保已傳為一段佳話。
而我,而我又是怎樣對待我的老師呢?他生前我只送過他一朵康乃馨,死後我也沒有上他的靈堂去三鞠躬以表敬意,不無內疚。
李老師是去年3月去世的,今年3月正好是逝世一週年。趁着3月還沒到盡頭,能送他一些什麼?古時秀才人情紙半張。我就把這張寫滿辛酸語的紙一張遙寄給老師,願他早日轉世成為一個新人,無災無難過一生。
三人行至此,兩人已遠去,只剩我一個人,往後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要過。故鄉山城怡保是回不去了,幾十年來故鄉變他鄉,他鄉變故鄉。曾經發生過的事,彷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猶如做了一場夢。
真個是,世事知多少?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