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火】唐雨蘅:走,我帶你去看櫻花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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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窗前寫生。一縷陽光探進窗户,在她枯瘦的手臂上落下一個光斑,那處已經比別處皮膚曬得熟紅。我靜悄悄地走過去,儘量不打擾她。她在五樓,從那扇被封死了的狹小窗户看出去,只能看到枯黃的樹冠和透過枝椏之間的碎影。她的畫板上,卻是一團洇開的深淺不一的粉紅色。
她還是察覺了我的靠近,急忙拆下畫板藏到畫架底下,蒼白瘦削的臉上浮現勉強的微笑:“你怎麼突然來了?吃藥的時間到了嗎?”
我沒有問她為什麼不到户外去寫生,或至少到廊外找一個風景好的地方。這個問題在這個時候顯得格外冒犯。所以我只能低下頭,重複着千篇一律的動作——斟水、數藥、切藥、遞給她——哪怕這些舉動比起實際意義更像是心理安慰。她安靜地嚥下切成四塊的藥,她吃藥已經很多年了,卻彷彿還是個不會吞藥的小孩。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傾瀉在她美麗的臉龐和鋪散的長髮,宛如散發着光暈的天使。心緒忽然一動,我低聲説:“外面陽光正好,我推輪椅帶你出……”她飛快地打斷我,揚着狡黠而心滿意足的笑,愉快地説:“我下個星期二就要回家了,到時候你可不要太想我!”
那絲笑容搖搖欲墜,近乎龜裂粉碎成齏粉。我張了張嘴,一時説不出話。她被送來療養院三年,一次都沒有回過家,家人也只見過她寥寥幾面。這三年,在她身邊的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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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何陳思蕊:耳邊流動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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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避開她熱烈得近乎炙熱的眼神,近乎慌亂地看向隨意堆在牆角牀尾的帆布畫板。目光與那些絢爛鮮豔的顏色相觸的瞬間,過去的一千個日日夜夜彷彿通過這個媒介在我眼前重現。
靠在牀尾的那幅畫,畫着一對憨態可掬的鸚鵡,那對鸚鵡人話模仿得流利,每每見我走進房間,綠的那隻就怪腔怪調地喊我的名字,橘色的就緊接着叫她的名字。後來它們被樓下住户投訴太吵,我們一起找了領養人。
架在牆角的那幅靜物油畫,畫的是一盒鮮豔欲滴的草莓,去年春天中旬我買了一盒給她作禮物,她偏留得草莓熟得發爛才肯吃,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在那個日子收到禮物。
藏在牀邊只露出一個小角的是我的肖像畫,她向來只畫風景靜物,第一次畫肖像畫就獻給了我。當然,畫得與我並無幾分相似,她嚷着要撕了重畫,是我費盡唇舌才説服她留下,到頭來最寶貝這幅畫的倒成了她自己。
目光移到牀頭那幅風景畫時,我的目光忽然一滯。
那是我遇見她的第一年。電視新聞正在播出日本櫻花盛開的季節,她一臉神往地凝視着電視裏的櫻花樹,眼神就跟黏在屏幕上了似的。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隨口搭話:“你要是想看櫻花,我帶你去看唄。”
她一愣,眼神逐漸移到我身上。她的眼睛像一對大大的玻璃珠,澄澈乾淨卻無神,我的話語卻如同一縷陽光,使那對琉璃目折射出耀眼的光華來。她滿是期許,那張慘白的面孔也難得神采奕奕:“真的?”
此時想起來,現在的我大概會不忍心給她虛假的希望,可那時的我十分清楚她的病情,曉得她大概活不過三年,便也只是隨口敷衍搪塞,甚至還拿她的願望威脅她:“我騙你幹什麼?不過還得看我心情,你要是乖乖聽我的,我就帶你去看。”
她懷着殷切的心情度過了那年的櫻花季。後來她旁敲側擊也不見我有任何表示,似乎徹底將那句隨口的承諾拋諸腦後,便也不再提這件事,只是對着電視上的畫面塗了一幅小小的櫻花。往後兩年的櫻花季,也絕口不提。
思緒回籠。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走,我帶你去看櫻花。”
她像是被我嚇到了,洋娃娃一般的大眼睛怔愣地看着我。其實我有些後悔了,但心底有一股無畏的力氣促使我把所有的話條理清晰地説出口:“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看櫻花嗎?我之前也答應你了,那就趁着現在花季還沒過快去看吧。”
她徹底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去日本?我,我護照過期了,現在補辦應該來不及了……”
我手腳麻利地推來輪椅:“日本有點不太實際,但櫻花還是辦得到的。”
療養院後山種了一大片風鈴木,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風一吹,紛紛揚揚的花瓣漫天飛舞。彷彿在下一場花雨。潑潑灑灑的花瓣飄到她的臉上,她驚喜地伸出手掌虔誠地托住花瓣,眸中的歡喜近乎凝成實質。我得意地笑道:“美吧?”她用力地點點頭。
她不喜歡坐輪椅,我就把她扶下來,一起坐在草地上。她的腦袋枕着我的肩,頭一點一點地,髮絲淡淡的香氣逸進鼻腔,臉頰微涼的温度,透過衣服布料傳進我的皮膚。我的長髮和她的長髮糾纏在一起,我摘下嵌入她髮絲的花瓣,忽然希望時光永遠停滯在這一刻。而她遙遙仰望着風鈴木碩大而生機勃勃的樹冠,爛漫的花瓣還在源源不斷地飄下來。
她安靜地問我:“這是風鈴木吧?”我尷尬地笑了笑,有點被戳破之後的不好意思。她失神的模樣令我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惴惴不安時她忽然燦爛地笑道:“看起來和櫻花也沒差。”
在外面坐了一陣子,她吵着要我把她的畫板拿下來,她要真正地寫生;又不准我看着她繪畫,還把我的手機拿走,胡亂找了些理由把我支開。我卻沒有再看見她那天的畫作,疑心她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想到她過幾天就要走了,又捨不得逼問她。
她走的那天,我送別了她。她走之前提出要擁抱,我摟着她瘦骨嶙峋的身體,聽見她附在我耳邊耳語:“我牀底有驚喜。”她又露出那狡黠的笑容,這回卻是真心實意。
她走後,我從牀底翻出了一幅畫,按顏料的新鮮程度和落款日期,很明顯是我帶她出去那天畫的。她畫的卻不是她所見的風鈴木,更不是她日思夜想的櫻花,而是一叢淡紅的聖誕薔薇。
不要為我擔心,追憶逝去的……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帆布,我嘴角裂開一絲笑容的同時,又不禁泛酸想哭。
第二年的那天,我折了一枝櫻花,擱在那塊冰冷的墓碑前。
走,我帶你去看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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