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被描寫的樹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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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站在那兒,站在谷里屯風聲呼呼的坳口,年齡200多歲,身材粗壯,需要兩人張開手臂才能合抱,高100多米,枝丫撐開像一把巨傘。進村的人首先看見它,離村人的最後離開它。小時候我到鄰村讀小學,每天都從它身邊經過。由於那時的心思主要用在如何才能吃飽穿暖,所以我甚至我們,都沒把它當成審美對象。那時,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樹,普通得就像路邊的一塊石頭,只是體積大一點而已。平時我沒在意它,只有上山打柴打累了,才會想為什麼不把它砍來做柴火?如果用它來做柴火,一家人至少可以燒上一年吧。然而,沒有人敢去打它的主意,我以為沒人動它是因為沒有砍得斷它的斧頭。當然,它也還有其他功能。比如春天或夏天我們上學遇雨,就會躲到它的下面避免衣服被淋濕。冬天,它的黃葉落滿一地,我們把落葉堆到火盆裏提着狂奔。火盆冒出的濃煙像極了電影裏火車頭冒出來的,心頭忽然有了看電影的感覺,隱約產生一絲絲自己並不覺察的浪漫。
第一次長久地注視它,是父母到公社去交公糧遲遲不歸。一大早,他們就挑着曬乾的糧食走出村莊,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下午還沒看見他們的身影,我便擔心起來,擔心他們遇到麻煩,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太陽離落下去的地方越來越近,飢腸轆轆的我坐在家門口盯着村頭,盼望他們快點從楓樹下閃出來。可是直看到太陽落山,直看到楓樹的葉子由一張一張變成一團一團,直看到楓樹的枝幹糊成一片,他們也沒有出現。雖然小路看不見了,楓樹也看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但我的目光仍然朝着它的方向,好像還看得見它,好像只要這麼長久地看着,父母就會回來得快一點。
第二次長久地注視它,是我高考之後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那年夏天,我在縣城參加完高考後,便回家跟父母勞動。為了節約用水,我剃了一個鋥亮的光頭,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在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流如雨的日子裏,心裏總是隱隱騰起一丟丟希望。那時滿姐夫在大隊做文書,每天傍晚都要回村。他説了,只要在隊部看到我的錄取通知書,就會提前飛奔而來。於是,每天下午我就伸長脖子遙望,第一次知道“把坳口望矮”是什麼滋味,第一次曉得一個人跟一棵樹可以望出偉大的友誼。是的,那年夏天,我望着它的葉子從深綠變成淺綠,發現即使每一片樹葉都是綠的,但卻有一層淡淡的黃暈提前籠罩在樹冠上。我記住了它的粗枝,記住了它的整體和局部,記住了樹葉如何在夕陽照耀下折射反光,而又因為風的干擾讓那些反光若隱若現,記住了不同等級的風如何搖晃它,記住了夜色如何像漿糊漸漸掛滿它的枝丫。直到快把它的每個細節都倒背如流時,我才接到滿姐夫帶回來的錄取通知書。那份遲來的通知書,彷彿是為了騰出時間,讓我更加仔細地打量它,瞭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