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時空:何子彥“光陰似虎”展覽中的歷史、時間、空間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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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聽説何子彥名字是在我去Objectifs攝影與影像中心購買DVD時,店主向我介紹了幾張電影DVD,其中包括何子彥的“Here”(2009)。她説:“當外國影迷來到Objectifs時,這是最多人問及的DVD。”
那是我對何子彥的第一印象。幾年後,在南洋理工大學多媒體圖書館閒逛時,我偶然發現了“Here”的DVD。那是我第一次觀看他的電影。電影是好幾年前看的,隱約記得“Here”帶有點影像裝置的感覺,不像傳統的敍事電影,這也奠定了我對他作品的第一印象。
後來才知道他不僅是一位電影導演,還是一位跨媒介的當代藝術家。可惜的是,在筆者來到新加坡求學的這段時間內鮮少看到何子彥的作品,更遑論一個大型、集中的回顧展,直到今年新加坡美術館舉辦了何子彥的“光陰似虎”回顧展,才能比較集中地看到他的作品。此前新加坡很少有他的展覽,因此我沒有機會看到他的其他裝置藝術,直到這次回顧展才有幸觀賞到它們。
藝術家何子彥在錄像裝置《“T”條的“Time”(時間)》前留影。(新加坡美術館提供)
“光陰似虎”是何子彥中期至現在的作品回顧展,展示了他從2003年到2023年的作品,使觀眾能夠更全面地瞭解他的作品。看完展覽之後我的確有被小小地震驚到,無論是在作品體量之豐富還是其構思之深度上都是非常深刻的一個回顧展。在何子彥的裝置藝術裏,觀眾看到的是不同的影像素材是怎麼被重構並運用到不同的場景裏的。
構圖/時間
最令人難忘的裝置之一是《絕境酒店》(Hotel Aporia)。我首先被裝置的規模所震撼,它幾乎佔據了畫廊三分之一的空間。該裝置的介紹文字開頭是:“想象走進一間房間,發現一隊特攻隊員與電影製片人小津安二郎、動畫師橫山隆一和京都學派哲學家在聊天。”這個裝置藝術通過構圖實現了過去與過去、過去與現在的對話。構圖不僅限於多屏幕的使用,還包括了精心策劃的空間。該裝置由四個相同大小的榻榻米客房配以六頻視頻裝置投影組成。這個裝置可以被看作是日本二戰期間幾位重要人物之間的一次對話。通過對這些畫面的重構和空間的使用,過去和現在得以展開對話。
延伸閲讀
[2023新加坡國際電影節專輯 談《黑衣人》——影像作為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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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新加坡國際電影節專輯 漫長的等待——《霧中潛行》裏的長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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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境酒店》的第三個房間是分別由兩個不同的投影機投影到同一個熒幕上。(作者提供)
視頻裝置的內容則挪用了日本最著名的電影導演之一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動畫師橫山隆一(他於1944年執導了戰時宣傳動畫“Fuku-chan’s Submarine”)以及京都學派的著作。在第三間客房裏,兩個不同的影像在屏幕上並置並同步播放,使得對於影像與空間之間的解讀更加複雜。圖像的構圖(影像中模糊的面孔,第三間客房中使用的兩個屏幕)不僅是日本佔領時期記憶的幽靈回返,同時也是對暴力的、線性的時間的審視。而觀眾並不像幽靈被困在影像裝置中,每個觀眾都能自由穿梭在不同的客房中觀看這些影像作品,併成為了自主參與這一過程的媒介。當觀眾在不同的客房中穿梭,我們既是歷史的入侵者但同時又與之形成對話關係,我們既是鬼魂但同時也是主體。
何子彥的意圖是明確的,即通過不同視角——小津安二郎在1943年至1946年間被指派到新加坡拍攝宣傳片,但最後被他拒絕,在新加坡的日子裏他反而看了許多好萊塢電影、橫山的宣傳動畫、以及京都學派的著作,來呈現不同視角下的日本帝國主義論述,而這樣的論述建構是通過時間和空間的同步實現。觀眾被“重新定位/重定向”到一個人造空間中去探索過去,觀眾在一定程度上“被操縱”了在解讀影像時的語境與環境。讓我們想象一下如果這些電影是在普通畫廊環境或電影院環境中播放會怎麼樣?空間上除了是何子彥對小津標誌性榻榻米鏡頭迷戀般的再現外,影像的內容同時還呈現一種對話(何與日本友人的通信、日本帝國時期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將過去的記憶編織在一起,把觀眾帶入這些人物曾經歷的過去。換句話説,《絕境酒店》中空間體驗的再現也是讓過去與現實交錯的重要因素之一,時間與空間的體驗讓觀眾重新去審視歷史與現在的關係。
何子彥在《絕境旅館》引用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經典電影的鏡頭。(新加坡美術館提供)
《絕境酒店》中的構圖行為不僅僅是形式的問題,而且是過去的呼喚,因此為觀眾提供了另一個方法來思考歷史。
並置/空間
展覽的另一個亮點是《一隻或幾隻老虎》(One or Several Tigers),是由雙頻道高清視頻投影組成的影像裝置。該裝置橫跨兩個面對面的屏幕,“呈現了一場馬來亞虎和幫助塑造現代新加坡的愛爾蘭建築師和道路測量員喬治·德魯姆古爾·科爾曼(George Drumgoole Coleman)之間的超現實二重唱。”(介紹文案)
其中一個屏幕由一些皮影戲(Wayang Kulit)背景和一些照明設備組成,在某些場景中營造出皮影戲的視覺效果,另一個屏幕則完全是電子顯示板。
當觀眾站在房中間時,一般都會感到困惑,因為他們不確定先看哪個屏幕。因此,觀眾對傳統電影線性時間的感知在某種程度上被打斷,觀眾被迫換一個方式去體驗時間。時間、空間和歷史是何子彥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主題,而《一隻或幾隻老虎》形式上對以上三者的呈現又有所不同。面對面的屏幕將展覽空間變成了對話的空間,觀眾的位置將改變他們對時間和敍事的感知。
此外,這個裝置中老虎的使用為殖民話語開闢了另一個空間。説英語的老虎正在與殖民者交談,這看起來可能有點荒謬,但可以視為對新加坡殖民歷史的評論。老虎是東南亞民間傳説中的重要動物,何子彥所想象的殖民者和老虎之間的對話是一種回顧殖民歷史的想象方式。他使用不同的媒介(視頻裝置、皮影戲偶)是為了創造一個“聽”和“看”歷史的空間,從而創造一種突破人與動物、過去與現在、歷史與傳統、邏輯與奇幻邊界的新體驗。這次展覽中的時間並置也打開了另一個話語或想象的空間,重新審視了新加坡的殖民歷史。
當我們在理解何子彥的電影作品時,除了能從一個傳統的敍事電影角度去切入,還能影像裝置的視角去切入。何子彥的展覽“光陰似虎”通過巧妙地結合了不同視角的影像和構圖、時間與空間的同步,深入探討了新加坡的殖民過去。《絕境酒店》和《一隻或幾隻老虎》等裝置挑戰了影像的界限,並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重新來審視新加坡的殖民歷史。何子彥將不同的媒介交織在一起,創造出沉浸式的空間體驗,突顯了藝術在傳達歷史敍事和過去產生對話的可能性。影像在展覽裏不斷被挪用、置換、模糊,這讓觀眾看到的是影像的不同的界限。何子彥影像作品的多重身份拓寬了新加坡電影的論述:影像的功能不只是講故事,它也能當作一種裝置藝術。“光陰似虎”展覽則讓我們看到影像的其他可能性:觀眾踏入一個精心策劃的世界,時間、空間和歷史在此交匯,讓觀眾反思歷史/記憶的建構,從而讓歷史/記憶/空間的疆界不斷處於一種變動狀態,從而看到他們的不穩定性。
關於導演何子彥(Ho Tzu Nyen,1976 - 現在),新加坡當代藝術家與電影導演,從事動畫、影像和裝置藝術創作,曾代表新加坡參加第54屆威尼斯雙年展。作品多和東南亞歷史有關,通過參考一系列的歷史、文學、電影、藝術史文獻來觀察或建構另一種歷史。其電影作品比如“Here”(2009)入圍第41屆戛納(康城)電影節導演雙週單元。2024年香奈兒(Chanel)國際藝術獎Next Prize的10位得獎者之一。新加坡美術館2023年為他舉辦的職業生涯中期作品展“光陰似虎”,2024年6月起巡迴韓國首爾藝術善載中心、紐約赫塞爾美術館、2025年至盧森堡盧森堡現代美術館(Mudam)展出。
關於作者P :家在橋的另一段,電視訊號跨越一座橋的距離,在清晨六點雙眼惺忪的時刻來到我家電視前,播放着新加坡國歌。電視上播着梁志強的《跑吧!孩子》《小孩不笨》或陳子謙的《881》,鑄成了我童年的一部分。很多年後,定居在新加坡這片土地上,真正開始去探索新加坡電影的時候才發現,我童年的那一個部分原來只是整個圖景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