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隱喻——談楊國瑞《好久不見》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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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的調色、膠片般的顆粒感、以及朦朧的光暈是楊國瑞電影《好久不見》的 DNA。整部電影充滿看似隨意的推拉鏡頭,使人想起韓國導演洪尚秀慣用的鏡頭語言。即使這種相似度稍嫌過高,但不可否認攝影師楊廣耀拍出來的尤其是偏夢幻的畫面是好看的,雖然現實部分相形見拙。
若要從《好久不見》看似無事發生的平淡裏理出一條思緒,或許可以從它的雙線敍述開始。電影穿插現實與虛構,現實中講述的是一對夫婦與一個往日同窗男子(Heng)的三角關係,而女人閲讀的小説《人魚之戀》作為現實的另一種敍事,講述的是一個叫李文興的人魚愛上陸地女子的悲劇戀情。
《好久不見》表面上關於中年人的曖昧情感與遺憾、夢與現實之間的混淆、以及前世今生的綿長糾葛與緣分,電影中也衍生出了許多旁枝末節,正是因為許多元素的摻雜以及電影較鬆散、開放的結構給予了觀眾更大的解讀空間。(Momo Film Co圖片)
隨着電影的發展,兩條線愈發交織、難以分割,延伸出一個關於前世的故事。然而兩條線仍有細節上的區分:在現實的劇情中,兩夫婦用福建話喚男子“Heng”,對應小説中“李文興”的“興”,只是這種區別也細微地指出了兩個敍述之間不同的調性。日常更為隨意、粗糙,叫人心生不滿;小説更咬文嚼字、儒雅、文藝些。在服化道上也有巧思,女人在兩個故事中穿着相似的淡綠裙子,將現實與虛幻之間若有似無的區隔悄悄劃開。
除了《好久不見》表面上關於中年人的曖昧情感與遺憾、夢與現實之間的混淆、以及前世今生的綿長糾葛與緣分,電影中也衍生出了許多旁枝末節,正是因為許多元素的摻雜以及電影較鬆散、開放的結構給予了觀眾更大的解讀空間。
除了中年曖昧以外的幾種打開方式
一、一段關於第一次抽煙與第一次失戀的對話在三人之中相繼展開,每每都與上一次的説法有出入——究竟是誰在學校的後巷給了誰第一支煙,那又是誰的第一次失戀?關於錯付的情感,回憶的羅生門,經歲月的洗禮而愈發撲朔迷離的記憶,留給劇中人和觀眾霧裏看花,終隔一層之感。
延伸閲讀
[《行屍走狗》:電影狂人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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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新加坡國際電影節專輯 生活在空虛裏面——觀郭珍明《混亂與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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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或許也可以將整個故事看作是一個(思春的)中年女人的臆想,以及她這被爛俗言情小説荼毒的腦袋,所腦補出的一系列事情,她與一個人魚男子宿命式的戀愛,她在沙灘上踱步,反覆練習要對往日曖昧對象説的話……
三、夫婦倆為了丈夫的健康而放生一尾魚,與後來祈願無效,丈夫去世後妻子將他的骨灰撒入水中的動作形成呼應,或許是關於信仰以及信仰被遺棄,人如何面對死亡的討論。
四、一開始女人對Heng木訥地背誦關於生態破壞、氣温升高的資訊,已為電影中的環境保護主題做了註腳;後來那尾魚回憶起的一場海底屠殺;人魚男子為求生存而爬上陸地,遂又痛苦地在沙灘上匍匐向海前進;以及丈夫被疾病折磨的身體,或許隱喻正被傷害的生態這個更大的身體。
朦朧的氛圍感
電影的氛圍感,很大一部分源自技術上的設計,如每次《人魚之戀》的唸白出現時,就會伴隨着迷幻、空靈的音樂。某些鏡頭的特殊處理方式使焦距只停留在畫面中很小的部分,更近或更遠的都失焦,且有一定的透視變形,具象化了努力想看清眼前現實而變得短淺執拗的目光,以及因此失焦的前生來世。鏡頭的推拉也企圖強化這樣的效果,將現實變成一幅緩緩攤開或橫移的畫卷,雖然也有意義不明、失足的地方。比如,為什麼要讓觀眾先盯着丈夫的腳底,再從他的腳底開出整個畫面?
腳的特寫。(電影截圖)
電影的不足之處,是導演極力營造的氛圍感時時有破裂的跡象。電影的“叔感”很重——某些過分僵硬的台詞和對話,或者刻意營造的“口語化”,專屬本地中年男子的油膩抱怨,都讓人夢迴諸如《錢不夠用》系列的中年男人既定形象。既沒有新意,也讓人在這幻夢之中水土不服,一瞬間從徜徉的廣闊海域跌到鋪滿粗礪沙子的地面上。
刻意咬文嚼字
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電影中忽然出現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哲學思辨。與其説是思辨,不如説是“金句”的老調重彈。楊國瑞在《好久不見》之前所做的短片,也有引經據典的傾向(如《馬俐連夢錄》(Mary Mary, So Contrary, 2019)就引用了“莊周夢蝶”的典故)。電影中偶爾刻意的咬文嚼字,處理得不夠和諧,使得它像一根尖刺般梗在喉間。楊國瑞想拍出詩意的片子,然而似乎文字須要更多的錘鍊,以致不使其跌落俗套,顯得思索只停留在表面。
雖然這部電影不乏值得吐槽的部分,但是在新加坡電影圈裏,我依舊感覺楊國瑞這種詩意的電影是比較特殊的存在。而《好久不見》作為楊國瑞的第一部長片,確實令人期待他之後的作品,希望他能夠駕馭得更加嫺熟、更為自然。
這部長片是其短片《醉生夢死》(Dreaming, 2021)的延伸,儘管中間隔了快兩年的時間,但加總起來的拍攝天數不多,而且是偏低成本的製作,保有粗糙的質感並回歸電影的樸素——這點是我很喜歡的,也是我期望可以看到更多的。對於本地電影的祈願是,有更多專注於想説的故事的導演,提醒我們拍電影不需要是一擲千金的事情。
關於導演
楊國瑞,新加坡新晉導演,畢業於南洋理工大學藝術、設計與媒體學院。2023年,他的首部劇情長片《好久不見》在瑞士洛迦諾影展上獲得了當代影人單元的金豹獎(Golden Leopard)和斯沃琪首部長片獎(Swatch First Feature Award),是同時獲得兩個獎項的首部東南亞電影。在這之前,他於2014年參與柏林電影節東京天才訓練營(Berlinale Talents Tokyo),2018年參與洛迦諾電影製片人學院。他的短片因其詩意與實驗性頗受電影節的青睞,如《馬俐連夢錄》(Mary Mary, So Contrary, 2019)在金格爾國際電影節(Golden Ger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獲得了最佳實驗短片;《這裏不是那裏》(Here is Not There, 2020)在曼谷東協影展(Bangkok ASEAN Film Festival)及新加坡國際電影節分別獲得最佳東南亞短片及最佳新加坡短片。
楊國瑞首部劇情長片《好久不見》在瑞士洛迦諾影展上獲得了當代影人單元的金豹獎(Golden Leopard)和斯沃琪首部長片獎(Swatch First Feature Award),是同時獲得兩個獎項的首部東南亞電影。(檔案照)
關於作者
四腿,一隻電影系畢業生,大膽地懷抱拍片的企圖心,常常困擾自己的一個問題是:什麼才算是新加坡電影?很多時候我們都被提醒,不要偏離本土,be local!才能展現真實,但“本土”又是什麼?新加坡的地方環境、語言的混雜、多元種族的代表、新加坡人關心的議題?帶着這個問題,開始看所謂的“新加坡電影”怎樣的五花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