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卓平:在明朝的夢裏做了一個夢——觀《牡丹亭》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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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藝術中心大劇院是一個月光寶盒,可穿越時空。上週五晚,崑曲《牡丹亭》把我們從新加坡河邊帶到明朝萬曆年間。
《牡丹亭》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有人喜歡拿《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相提並論。前者是中國傳統戲曲“有情人終成眷屬、才子佳人大團圓”的經典之作,後者則是濫觴於古希臘、古羅馬戲劇的西方傳統悲劇,兩者的語言風格與舞台表現方式截然不同。湯顯祖一定想不到後人會將他稱為“東方的莎士比亞”,更不會想到,在傳統戲曲長期受冷落的快節奏年代,青春版《牡丹亭》奼紫嫣紅20年依然座無虛席。
建構《牡丹亭》這一“賞心樂事”崑曲盛景的,是湯顯祖的曲文、蘇州崑劇院的服裝舞美與演員功力、白先勇的 “只刪不改”以及江南的人文環境。
《牡丹亭》的詞,無論是賓白還是曲詞,都是講究“意趣神色”的詩體語言,且引用、化用了大量的古典詩詞。崑曲本是平民化的藝術,既不能高雅到平民聽不懂,又不能低俗得失去美感。湯顯祖寫《牡丹亭》時,正是崑曲最好的時代。葉兆言在《南京傳》裏提到,崑曲雖肇始於崑山,真正流行起來,卻是在南京。明洪武年間,天下太平,倉廩實則人閒,人閒則尋樂。朱元璋硃筆一批,下令修建戲院“金陵十六樓”,開始上演崑曲。湯顯祖“臨川四夢”第一夢《紫釵記》就是他在南京任職期間寫成的。湯顯祖曾拜師於陽明學派分支——泰州學派的羅汝芳,泰州學派特別強調 “心性的自由,活潑地發揮你內心的善良”,這也就理解了為什麼他筆下的文字如此恣意不羈,所謂“擺脱了禮教的束縛”。尤其是性的描寫,湯顯祖嘗試着用高雅的聲律來包裝所謂的“下流”,既追求了雅正,又兼顧到戲院平民觀眾的審美趣味——觀眾席上的爆笑聲也驗證了這一點。新加坡的觀眾中,有一部分人應該是依靠英文字幕看完全劇的。無論如何,英文翻譯是不可能完全傳達出湯顯祖曲文的美妙。這不禁讓我聯想到400多年前,沒有英文字幕的金陵十六樓,那些外國賓客又是依靠什麼看懂了《牡丹亭》?
舞台設計充滿詩意
其次是服裝舞美和演員的表現力。且不去分析每一個戲曲角色的服裝特點,只説這眾花神出場,如此多的人物,顏色上卻絲毫不亂、不鬧,精緻而温婉,淡雅而柔軟,舉手投足間便有了幽幽的清香,彷彿蘇州絲綢和刺繡的廣告。舞台設計更是將江南士人的“文人審美”與現代劇場理念相結合,充滿象徵、寫意與詩意,就好像古代文人畫裏的“計白當黑”,有足夠的留白,也便有了足夠的想象空間。比如《言懷》出,“柳夢梅”俞玖林出場介紹自己“乃唐朝柳州司馬、柳宗元之後”,舞台背景是書法立軸,上書柳宗元的詩文。俞玖林對曲詞的唱白把握可謂爐火純青。比如在看到杜麗娘畫像那一段:“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語,眼注微波。真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無論是音組的長短相間,還是強弱穿插或停頓,這美妙的節奏感,這落落大方的書卷氣,數十年舞台功力可見。“杜麗娘”沈豐英的婉麗嫵媚,自然也是抓撓人心。最著名的《驚夢》唱吟:“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真是一唱三嘆,欲語還休。尤其後面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那一個入聲字“嚦”,那停頓,聽得心都糾在一起了——曲終人散時,竟感覺自己在明朝的夢裏做了一個夢。
青春版《牡丹亭》,是現代人用現代話劇的劇場瓶子,裝了一瓶明朝的陳酒,説了一個南宋時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愛情故事。白先勇曾説:“崑曲無他,情與美也。”這古典、精緻、雅正、九曲婉轉的情與美,就如同輕攏慢捻的蠶絲,如同園林亭台後的暗香竹影,如同煙雨江南的小橋流水,緩緩流淌,纏綿潺潺,非蘇州不可,非崑曲不可。
(作者是前媒體從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