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慶生會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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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今年我們會為你慶生,請了好多客人,儘量搞得熱鬧一些。”
星期天早上,兒子阿才在餐桌上意興勃勃地宣佈,媳婦阿嬌微笑地點頭,快滿週歲的孫女盈盈親暱地躺在阿仙的懷抱裏,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肥肥的拇指,眾人在談些什麼,她自然是聽不懂的,可是,周遭歡喜的氛圍似乎感染了她,她把大拇指由嘴裏抽出來,突然奶聲奶氣地吐出了兩個字:“奶奶!”阿仙以為自己聽錯了,把盈盈抱起來,臉對着臉,又聽到她喊了一聲:“奶奶!”兩頰上的酒窩盪來盪去。阿仙自是歡喜不迭,可阿嬌臉上的表情卻瞬息萬變,先而錯愕繼而不快最後定格在刻意製造的驚喜上:“你看你看,盈盈學會的第一個詞彙是奶奶呢,可見你教得多麼盡心!”這話,暗藏玄機,阿仙明顯地感覺到有刀光在她眼前晃過。阿仙也不是省油的燈,她慢條斯理地應道:“孩子知道誰和她最親,你們忙唄,也沒多少時間和她相處。”阿嬌臉上有點掛不住,阿才立刻打圓場:“是啊,是啊,媽媽照顧盈盈,盈盈自然和奶奶親。”
婚前的阿嬌,像個柿子,人長得甜,嘴巴也甜。知道阿仙喜歡甜點,每回受邀到她家裏來用餐時,總會帶來各式點心:椰子果凍、提拉米蘇、奶油餅乾、黃梨餡餅、水果撻等等,有一回買了個巧克力蛋糕,阿仙沒吃,阿才調侃地説:“阿嬌,我媽最討厭巧克力的味道,你怎麼事先沒打聽好呢!”阿嬌低首甜甜地微笑,臉色緋紅,那神情,像只温馴的小貓。是結婚以後,阿仙才知道,這隻小貓的身體裏藏着一隻小老虎。
那時,阿仙的老伴身體不好,阿嬌便催着阿才把婚事辦了。想到年輕人生活不易,屋子的首期、婚宴的所有費用,都是老伴支付的,還給了一大筆錢,讓他們去日本度了一個繾綣的蜜月。
婚後,阿才和阿嬌很少回家探望兩老。見面時,總投訴忙。是啊,是啊,這年頭,誰不忙呢?老伴纏綿病榻,在醫院擔任護士長的阿仙,距離退休年齡只有一年,仔細考量過後,索性辭職回家,照顧老伴。只短短幾個月,老伴便被猙獰的死神牽走了。
喪事辦完後,阿仙倒尋回了自己。她和昔日投緣的同事不時聚餐,又順遂心願拜師學藝,讓飛揚的音符温暖着喪偶的日子,讓繽紛的畫筆驅逐驟來的空寂。當阿才偶爾回家投訴工作忙時,她説:“我也忙啊!”説這話時,她嘴角上揚,掛着一串圓滾滾的笑意。雙方都忙,各得其所地忙得愜意。
一日,阿才夫妻倆突然從煮炒攤子買了大包小包的食物回家和阿仙共用晚餐。這樣的驚喜,久久一次,阿仙卻也很受落。阿嬌帶來了甜品,是阿仙最喜歡吃的杏仁糊。餐後閒談,阿才挨着她説道:“媽,爸爸走後,你一個人獨居,我和阿嬌都很不放心。我們商量過了,決定搬回來住,陪你。”杏仁糊裏突然浮現了一隻隱形的蒼蠅,她覺得突兀。老伴已經走了一年多了,他倆對她一直採取“放養”的態度,沒多關心,現在,卻又操哪門子的心呢?她還未開口,阿才緊接着又説:“我們已經找到了租户,把房子租出去,這個月尾,我們就搬回來住。”沒得商量,一錘定音。阿嬌臉上的笑容像柿子一樣甜,可此刻阿仙覺得她看起來像是一塊千錘百煉的柿子餅。
阿仙在和老朋友聚餐時談起這事,大家都露出了滿臉的欽羨,七嘴八舌地説道:
“現在的年輕夫婦,有哪個願意和年邁的父母同住?都嫌老人囉嗦,説老人礙手礙腳。你可真好福氣啊,兒媳都那麼孝順。”
此刻,阿仙才瞭解,人世間有些幸福,只像幻影一樣存在別人的瞳孔裏。
阿嬌搬回家時,已經懷胎三個月了。在餐桌上,她笑吟吟地對阿仙説道:“媽,寶寶出世後,你就不愁寂寞了,有寶寶陪你,你也就不必天天往外跑了。”阿才説:“是啊,媽媽有護理的經驗,寶寶交給媽媽照顧,我們都可以放心啦!”
阿仙把碗裏的飯粒扒進口裏,不明白那柔軟的米飯怎麼突然變得硬邦邦的,像一粒粒石頭,吞嚥不了。
盈盈是7月19日出世的,阿仙的生日是7月20日,祖孫兩人的生日,只相差一天。阿嬌喜滋滋地説:“我們的盈盈,和奶奶真是有緣啊!”
盈盈出世後,原本翱翔於屋子裏的悦耳音符,便被嘹亮尖厲的刺耳哭聲取代了;原本斑斕的畫布,漸漸蒙塵。老朋友約她聚餐,她説:“不行,我忙!”她是真的忙呵,很忙很忙。
還有兩天,便是盈盈生日了。阿才對阿仙説:“媽,我們7月19日為你慶祝生日,祖孫兩人一起慶祝,多有意思啊!”她點頭:“是很有意思。”這是阿才平生第一次為她慶祝生日呢!養兒方知父母恩,這話,經典!她想。阿才會請些什麼客人呢?她沒有問。她常來常往的幾個老朋友,都是自小看着阿才長大的,阿才的婚宴,她們都有出席,這一回,阿才在家裏為她辦慶生會,應該會請她們吧?她問阿才:“你那天要為客人準備些什麼食物呢?“阿才飛快答道:“媽,你就別過問了,一切由阿嬌去辦吧!反正,你等着享受就是了。”説的也是。她不再出聲,心中的快樂化成了眼角眉梢兩團掩抑不住的笑紋。
阿嬌用氣球和綵帶把屋子裝點得花團錦簇。食物,都是從快餐店定的,炸雞、漢堡包、薯條、比薩、意大利千層麪等等,五彩斑斕地放滿了長長的桌子。阿仙已有半個世紀沒吃快餐了,她不喜歡那種“制服化”的味道;倒是阿才,百吃不厭,童年的憧憬到了成年,依然是心頭的眷念。
來的客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全都是阿嬌的同事,她們分別帶着孩子來,一兩歲到四五歲的,都有。孩子們好像從羊圈逃出來的一羣小綿羊,喊聲、叫聲、笑聲,像壁球一樣來來回回地彈來彈去,一聲比一聲強勁,在她的耳膜上撞出了許多窟窿。熱鬧如斯,可她內心卻有一種曠世的孤獨,那種浩浩瀚瀚、深深邃邃的寂寞,足以淹沒整個大廳。
阿嬌選購的那個巧克力蛋糕,重達兩公斤,霸裏霸氣地盤踞在桌子上,蛋糕上插着一根蠟燭。在眾人的圍繞下,阿嬌點燃了蠟燭,抱着盈盈,大家開始唱《生日快樂》;阿才朝坐在一隅的她喊道:“媽,快來切蛋糕。”她朝那一團喜氣走過去時,聽到阿嬌向客人們解釋:“我婆母明天生日,和盈盈相差一天,所以,順便一起慶祝。”
蛋糕很軟,刀子很輕,可是,她舉刀乏力……
第二天,阿才阿嬌請了一天假,帶盈盈出去玩。阿才臨出門時,轉頭問她:“媽,你要一起來嗎?”她淡淡地搖頭,在這電光石火間,她看到了阿嬌臉上的笑。
他們出門後,阿仙換了一套橘黃色的連身衣裙,敷了一層薄薄的粉,又塗了珊瑚色的唇膏。唇膏好久沒有用了,不過,油質還在,雙唇晶亮晶亮的。攬鏡自照,嘿嘿,居然還有幾分驚豔呢!
她獨自上餐館,點了一道龍蝦麪,還要了一杯葡萄酒。在吃着肥碩的龍蝦時,她對自己微笑,悄聲説道:“生日快樂!”她已經決定,餐後就到旅行社報名。她一直有個夢,想坐遊輪到阿拉斯加去玩。此刻,她已經看到了遠方的湖光山色在朝她招手,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