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作家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是個填充題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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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翻譯海的情緒,青梅竹馬的妻子是生命的海洋;一如夏曼·藍波安(下稱夏曼)的文字始終依戀海洋,見面時聽他言語中信手拈來的比喻,我不由得想起《冷海情深》中如何寫他上午給學生上課,下午人就潛到海底,又或天色轉暗也毅然決然下海抓魚,為岸上的家人帶回海洋的饋贈,好吃的魚——上課或讀書皆是工作,海是他的夢。
都市人習慣將海視為一個整體,一個遙遠的符號,而夏曼寫海多年,每每藴藏深意,你不覺得它重複。一如多變難測的海洋,有潮汐、洋流和地形起伏,漁獲豐富而亦暗藏急流險境,真正進入它的人才更有所感。海並非生命而超乎生命,也是夏曼用身體寫作而行及之處。
為口傳民族留下文字記錄
夏曼·藍波安是來自台灣蘭嶼的達悟族作家,比族人善於創造瑰麗的文學世界,為口傳的民族留下文字記錄,讓世界看見蘭嶼;而他又比作家懂造舟捉魚,生命經驗難以替代,翻譯之優勢和任務不正是如此,在彼此間搭建橋樑嗎?
今年的世界書香日文學四月天,他帶着寫環海流浪的《大海浮夢》來到新加坡,繼續述説大海的故事,做大海的夢。與他一起導讀小説的,是新加坡台北工商協會“品讀人生書友會”。
夏曼受《聯合早報》採訪時説:“從《大海浮夢》,我很想説的其實是‘裸命’(bare life)。”一種遊離在現代社會體制之外的生命狀態,邊緣而自由。他從10歲開始,一直想象自己要出發遠行,去尋找一張以太平洋為中心的地圖。若從國族主義的概念思索這件事,歐洲人繪製的地圖,以歐洲板塊為世界中心,中國人的則是亞洲板塊,那一個蘭嶼達悟人渴求太平洋中心的地圖又有何含義?
我忽然想起一個葡文詞彙“saudade”,意思有點微妙玄乎:對當下不在身邊的事物,帶有連綿隱晦的渴望,甚至空虛失落,只因被事物的某種特質吸引。有人相信這個詞彙不可譯,它也許接近“懷舊”但含義更廣,對不曾得到的事物,也可感到“saudade”。也許年幼的夏曼也是如此受到浩瀚太平洋的詢喚,一直到2003年遭遇接連失去至親的打擊,讓他沉思生命的意義,也在隔年展開“南太平洋夢想之旅”計劃,寫成《大海浮夢》。
讓不同星球的人看見
夏曼的小説廣泛譯入全球語言,包括意、韓、日、英、法、俄和捷克文,以他的話就是讓不同星球的人看見了。他説,達悟本是弱小的海洋民族,聲音非常微弱,必須借用其他語言文字被看見。他説:“我的民族沒有軍事武力、經濟學家和國際法律學家,我只是一個作家。”然而文學藝術能為民族建立尊嚴和自信,藉由文字,夏曼三十餘年來細密編織他的民族誌。近日獲頒國家文藝獎,他自認多年寫作拓寬了台灣文學的寬度與深度。
再看《大海浮夢》這部小説,寫他遊歷庫克羣島國、斐濟、印度尼西亞羣島、大溪地、菲律賓,以至南太平洋諸多羣島,也藴含半世紀以來對自我和家園的探索和感悟。小説四章,從他飢餓匱乏,仿若舊石器時代的童年開端,而後是海上流浪的療傷之旅,他遠走南太平洋和摩鹿加海峽,遇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類,目光筆調相較疏離冷靜。
《大海浮夢》雖極寫個人經歷卻不自溺,它並非平面的臨水自照,而如多稜鏡折射出相互指涉的光影:島上樹木被砍伐,他問自然先於人類存在,怎麼能説樹木都是國家的?遊歷各地,他與其他民族、語言和文化相遇,其中有不可能彌合的差異,也看見殊途同歸的命運:現代化的腳步踏到自然之地,卻還帶來暴力、歧視,甚至不可逆的破壞。
“大海浮夢另一個重要的意義在於,它是個填充題,甚至可以延伸到新加坡的夢、馬來西亞的夢,開放給大家依照心情,書寫生命旅程和創造的驚奇記憶。”受訪前日到過聖淘沙一遊的夏曼那麼回答。
人們習慣以夏曼·藍波安稱呼他,其實達悟人一生可以擁有數個名字:單身的名字,有了子孫的名字,這強烈喻示着族人的生命階段。夏曼有“父親”之意,“藍波安”是其長子的名字,若有一天成了爺爺,名字會改為“夏本·長孫之名”。那拿了國家文藝獎的夏曼,若將來要改名怎麼辦?他笑説:“名聲是一陣子的事,但後輩傳續是恆久的事吶。”
得獎也是一場大海浮夢
《大海浮夢》出版10年,夏曼説他目前正在書寫“大海浮夢”的故事。獲得國家文藝獎也是一場大海浮夢。“它是來到某個階段,帶有象徵意義的獎項,主要解決了現實困頓,但我這輩子一直在努力爭取的,是一個作家披露他的民族觀、海洋館和世界觀。”
他幽默地道:“得獎後有人調侃我成了百萬富翁,但我寫了30年,摺合成月薪那該多少啊?”
走文學的路也像入海,漫長而須獨自沉潛,哪怕深入幽暗險境。縱觀夏曼的生命經歷,如果強烈追求物質回報和世俗成就,他不會拒絕保送,堅持憑己力考上學校,也不會一直投入寫作到今天,追求自嘲的“爛夢想”。接下來,夏曼還有兩舟要造,幾本書要出版,其子女也將參與其中。如同夏曼和妻子與記者臨別時仍然熱情送上祝福,這次相遇以後,祝福並期待再看見他未來的大海浮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