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短篇小説女王艾麗絲·門羅(1931-2024)——她太會寫人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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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艾麗絲·門羅的作品,首先是愉悦的,然後忍不住讚歎:這不就是人生嗎?
2013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接受諾獎官方採訪時,門羅説她只想寫出打動人的故事。而我作為讀者便深深被她的作品所感動。
很多人談短篇小説創作,都會提到門羅,請參考她的作品吧,可是讀過後又不禁為她那渾然天成的筆法拜服:那是學不來的吧?
5月13日那天我正好參加一項校園文學獎小説評審會議,其中一位評審老師請想寫短篇小説的年輕人多讀門羅,我當時理所當然,如今才意識到我對於其中一篇參賽作品的評價大有問題:我認為平淡的愛情故事如果加上明顯的時代背景會更有力道——5月13日門羅過世,知道消息後重讀門羅一些作品,才發現那些大歷史背景一點也不重要,愛情不一定要寫成傾城之戀才更偉大。
讓平凡人物躍然紙上
門羅筆下那些平凡人物,尤其那些在婚戀關係中徘徊的女人,哪怕就只在一小小的房子裏頭,不須要做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情,不須要給讀者任何警世恆言,門羅就能讓一個個人物躍然紙上。
門羅太會寫人了。
如果説英文短篇小説世界裏,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是陰翳晦暗的,弗蘭納裏·奧康納讓人心驚膽戰,那麼門羅就顯得更深情也寬容。
《太多幸福》集子裏開篇的《空間》,女主角多麗某天因為買了個有點凹陷的意大利麪醬罐頭被丈夫洛伊德挑來罵,加之此前種種,她出走避難,隔天回來發現洛伊德把三個孩子都殺了——天啊,難道門羅要走向奧康納的哥特深淵?
後來我們知道,洛伊德因為精神失常被關押,他還給多麗寫了信,説孩子們還存在於另一個空間,不是活着,而是存在着。讀了多麗竟得到安慰——“他説的這些——他徹底醒悟、得到啓示,難道沒有可能是真的嗎?有誰能説一個做過這種事、走過這段路的人,他的觀點毫無意義?這想法像條蟲鑽進她的腦袋,就此常駐。”
未能留在孩子身邊一事讓多麗像洛伊德一樣受到譴責,備受排擠,結果她換了個名字到旅館當清潔工,找到這份不必跟人太多接觸的工作,她只能獨自面對一切。
儘管丈夫做了不可原諒的事,多麗還是會在星期天轉三趟車去監獄探望洛伊德,早上出發,下午兩點才會抵達。小説從多麗上車開始,回憶繾綣,最後公車前發生車禍,一輛小貨車失控撞到溝裏,一個人被拋了出來。公車司機讓大家待在車上,但多麗跟了過去,她發現那男孩雖然沒有呼吸,但還有脈搏,突然想起洛伊德曾教過她:“舌頭若掉到喉嚨後方,可能會堵住呼吸道”,因為神經質的丈夫常擔心如果孩子出事,他又不在,多麗可以動手救孩子。
結果多麗沒能拯救自己的孩子,但她成功救了那男孩,這時公車要開走了,多麗讓公車先行,留下來照看傷患。司機問她還去倫敦(加拿大安大略西南城市)嗎?她説不去了——是從此不再去探監嗎?不得而知,但多麗這時肯定已經不再等待被救贖了,她憑自己的行動得到了力量,去面對洛伊德的瘋狂,以及三個孩子的離世。
門羅經常借用交通行程開展她的敍事,《太多幸福》的同名篇章以數學家、小説家蘇菲亞·柯巴列夫斯基生命最後一次旅行串起這位歷史上真實存在人物之愛與人生:功成名就的蘇菲亞打算與戀人結婚了,她決定離開斯德哥爾摩去巴黎探望亡姐的兒子,再到柏林探望恩師,告訴他們好消息。儘管兩地的久別重逢並不是最愉快經驗,但蘇菲亞始終興致高昂。她在回程邂逅一位醫生,對方謹慎建議她不要經過哥本哈根回斯德哥爾摩,因為當地天花肆虐。她接受建議選擇繞遠路,經歷風雪才回到斯德哥爾摩,開心地去大學教課,然後就生病了。
病中蘇菲亞仍振奮地思考着數學命題,計劃着新的小説創作,開心地告訴所有來探望她的朋友。最後在彌留期間她迷迷糊糊説了:“太多幸福……”
幸福太沉重嗎?我想不是的,也許這是門羅對這樣一位在19世紀末於男性霸權世界裏具有行動力、有成就又勇敢去愛的女性的一種肯定吧:她在生命最後一刻仍是幸福充盈的。
寫男性同樣精彩
若其他人撰寫蘇菲亞·柯巴列夫斯基的事蹟,恐怕會更強調當時歐洲政治制度轉變社會動盪之背景吧,一如門羅在小説中安排蘇菲亞與姐夫在巴黎碰面時,曾參加過革命的姐夫滿嘴當年勇的,那令人不耐的場面。
門羅喜歡寫火車之旅,《相愛或是相守》寫一件借用火車送貨的“傢俱竊案”,《漂流到日本》寫詩人格麗塔帶着女兒乘火車到另一座城市迎接新家庭的故事。
所讀門羅的旅途書寫中,最得我心的是1968年門羅第一本小説集《幸福陰影之舞》的作品《沃克兄弟的牛仔》。
故事以小女孩的視角呈現1930年代安大略的小鎮生活,看起來非常樂觀的父親在養銀狐的生意失敗後開始在小鎮兜售沃克兄弟產品,開着車編纂小曲兒,沿街吆喝。母親鬱鬱寡歡,某天父親帶着女兒、小兒子到鎮上兜售貨物,雖然什麼也賣不出,但父親賣力逗孩子開心。最後父親開車到他老朋友娜拉的家——很顯然他們之間曾有感情,娜拉甚至換了漂亮的衣服接待,啓動留聲機教小女孩跳舞,但當她邀請女孩父親跳舞的時候,男人拒絕了。
離開的時候,小女孩看見娜拉“穿着那襲柔軟鮮豔的洋裝,站在車子旁,伸手觸摸擋泥板,在灰塵上壓出一道隱晦的痕跡。”
都説門羅擅寫女性,但我覺得她筆下男性同樣精彩。
這篇小説一開始,父親帶小女孩去看湖,解釋五大湖的由來。聽父親講述那冰河歷史,“我努力想像眼前的平原,和走在上頭的恐龍,但甚至連塔珀鎮出現前,湖畔仍住着印第安人的景象都想像不出。想到我們擁有的時間只佔這麼一丁點比例令我驚駭,但父親對此似乎很淡然。連父親這樣在我眼中彷彿從盤古開天就出現在家裏的人,在生命初始以來的時間長河裏,他活在地球上的時間其實也只比我長一點點。他和我一樣,從未見識過沒有汽車和電燈的時代。這個世紀開始時,他還沒出生,等到這世紀結束,我大概也不在了,至少垂垂老矣。我不喜歡想到這些,我希望休倫湖一直都是如此,始終有着安全水域的浮球,有着防波堤和塔珀鎮的燈火。”
人的渺小,以及那種自然歷史的無法想象——甚至連身邊親人的過往都難以想象,似乎就是門羅一直想去解答的東西。
這篇小説的結尾,父親開車,不願意再唱歌了,他打發弟弟,讓他注意看看路上有沒有兔子,而“我則感覺父親的生命從這黃昏的車上流向過去,逐漸變得陌生,就像一片施了魔法的風景,你盯着瞧時,顯得親切尋常、熟悉,然而一旦你轉過身去,就倏地變成你從未見過的景象,風雲莫測,咫尺天涯。”
五大湖的形成小女孩無法想象,但在此時,跟隨父親走過一趟銷售之旅,變得陌生的父親,其實正是她重新認識,重新想象的開始。
每個人不是你理所當然見到或想象的那個模樣,這就是門羅小説人物如此迷人的原因。
有人認為長篇小説才是文學的王道,但門羅以她一生的創作證明了短篇小説的強大感染力。
門羅在《太多幸福》開頭援引了蘇菲亞·柯巴列夫斯基一段關於數學與算術的話:“很多沒有念過數學的人,都把數學跟算術搞混,以為數學是一門枯燥無味的科學,但其實這門科學需要無窮想象力。”
若改成“很多沒有讀過短篇小説的人,都把短篇小説跟講故事搞混,以為短篇小説是一種簡單的敍事文類,但其實短篇小説需要無窮想象力。”——我想同樣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