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粲:乓的一聲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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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時,15歲的他騎着一輛腳踏車出現在父母面前。他整張臉閃閃發光,像一朵碩大無比的向日葵。母親禁不住問他:“可以在你臉上捏一把嗎?”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這一點,青春登時嘩啦一聲,像被擊碎的玻璃鏡子一般,掉了一地。
2.
某一天,他又像平日一樣騎着他心愛的腳踏車出門,沒料到竟同一輛四輪的車子碰撞上了。乓的一聲,腳踏車傷得不輕,人也壞了一半。地上、少年騎士的頭上,都血跡斑斑!
3.
父母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説了許多話,最後的幾句是:“我建議做父母的必須好好地做出決定:這個年輕人即使僥倖活過來,也可能是廢人。也許還是個能走路也能説話的廢人;因為受了重傷,他現在的頭腦,已經不是過去的頭腦了。
4.
他的父母掙扎了很久,內心也衝突了很久,商量後最終的決定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沒有這個兒子,我們太愛他了,他是我們一家的心肝寶貝,我們要他活下來。你一定能理解:我們將來老了,需要他的陪伴。”醫生沉吟良久,才輕輕地、緩緩地點了個頭。
5.
事情發生後,做父母的老是重複地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的兒子偏偏要選這一天踏腳車出門?為什麼路那麼多條,他偏偏要選擇會發生車禍這條路?為什麼……做父母的,在這一刻,根本沒有考慮到他們提出的問題是多麼的不合情理,多麼的幼稚可笑。
6.
接下來的日子,做兒子的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在半知半覺中度過的。有時精神病院像他的家,他會糊里糊塗一住就兩三個月;有時他的家像精神病院,他會在家裏做出一些他以前從未做過的、不合情理的事。他的父母每每會在夢裏流淚,也在夢外流淚。淚一流乾,就説:我當時為什麼不狠下心,讓他像做一場長長的夢一樣地閉上眼睛?
7.
醫生的話沒錯,到今天他仍活着,能吃能説話能走路。但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忽然説了一句家人聽了身心俱裂的話。他竟然説他活得不滿意,不耐煩,想死 ! 方式也許是跳樓,也許是跳海。這一來,他的父母都急得淚水直流,無計可施之下,只好趕忙去見心理醫生。醫生説:目前只有一個方法能暫時阻止他尋死,那就是加重藥的分量。
8.
這個方法真靈。服了重藥之後,他服服帖帖地待在家裏了。待在家裏,父母時時刻刻都見得着他,安心了。只是這段日子的他,又變了一個樣子。他變得像個活死人一般。每天除了吃飯和睡覺,他居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雖然他不是植物人,卻等同於活死人!每天早上,讓他呑塊麪包,灌杯冷水,他就往牀上一躺。或者睡了,或者無所謂醒與睡,直至褲子濕了,發出尿的臭味,甚至屎便的臭味!
9.
父母這時想得明白的事是:當初他讓醫生把兒子從死神的手裏搶回來分明是個錯誤的選擇。但是他也知道:這個他和妻子造成的錯誤,是永遠都改不過來的。有時,他們還偷偷地責備自己:怎麼可以帶着詛咒的念頭,對待自己曾經擁有的、相貌美好的寶貝兒子?!
10.
那輛出事的、破損而生鏽的腳踏車,仍靠在儲藏室一邊的牆上。哪一天,最好推出去環保算了。這倒是小事一件。從這一天開始成為大事的是:做父母的老是做惡夢。他們還時常清清楚楚地聽見乓的一聲,在耳畔響起。還能是什麼聲音?當然是兒子的腳踏車和汽車碰撞發出的聲音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