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 是作家靠近父親的辦法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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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人容易成為作家筆下的人物,或至少是繆斯,日本文學界還有“女承父業”一説,歸納出森茉莉、津島佑子和吉本芭娜娜等“作家的女兒們”;父親節將至,這回換個角度,看看作家們的父親,如何影響作家的生命和創作。
卡夫卡:書信《致父親》道盡委屈
適逢卡夫卡逝世100年,迎來重讀卡夫卡的時機之際,必然會觸碰到父親的議題。在《審判》《城堡》等小説中,父親的壓迫、自我的恐懼壓抑時有體現;卡夫卡本人也曾給父親寫過長達100多頁的書信《致父親》,控訴中帶無力傷感,崇敬中有逆反和自慚形穢,憑他的心思之縝密,素材之繁多,恐怕盡其所能也無法真正道盡委屈,只不過嘗試以文字梳理複雜糾結的感情而已。然而,這封沉重而深刻的信被卡夫卡的母親藏起來,終究沒有讓父親讀到。
在信中,卡夫卡形容父親為子女犧牲一切,一輩子含辛茹苦,只為讓他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卻得不到任何回報——卡夫卡總是躲着父親,從未向父親交心傾訴,對家庭和生意漠不關心。卡夫卡並沒有對父親的人格全然否定,認為如果父親是他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或岳父,那還比較幸運,可惜他們註定是父子。小時候被趕出家門外,雖然後來成為岳父、祖父的父親變得善良温和,卡夫卡似乎無法釋懷,忘記童年的不快。
村上春樹:企圖跳出兒子身份理解父親
村上春樹的《棄貓》同樣處理父子關係,但口吻更顯剋制傾向,也更透露個人命運不由自主的無奈。他企圖跳出兒子的身份,理解村上千秋這個人,曾到寺裏修行而又參戰的“是兵亦是僧”生命經歷。
父子倆一開始就以“共犯”的形象出現。寄住在家中的野貓懷孕了,考慮到沒有餘力照顧小貓,兩人到海邊拋棄那隻母貓。像小説情節一樣,那隻貓竟然比兩人還早到家,父親驚異之餘,也就把貓養下來了。描寫父親生平時,雖然他證實父親沒有直接參與殘酷的南京大屠殺,但確實參與戰爭,與他在京都寺院中修行的日子天壤之別。因為血緣的聯繫,村上春樹似乎傳承了父親的殘酷而沉重的歷史包袱。一般也相信,這是村上春樹一直沒有子嗣的原因之一,他不將歷史的原罪、錯誤的基因傳下去。
村上春樹以《棄貓》一作,描繪父親村上千秋。(互聯網)
村上春樹眼中的父親頭腦聰明,自己卻對鑽研學術沒有熱烈興趣,相信小説家更需要自由的心和敏鋭感覺。因為從小成績一般,他自認無法滿足父親的期待,讓父親驕傲。兩人的關係一直冰冷,即使村上春樹在30歲以後成為小説家也無濟於事。直到父親臨終前,兩人才得以修補關係。
但從《棄貓》中看,村上千秋的生平細節充滿疑問和缺口,足見兩人的關係始終是疏離的,父親的面貌模糊不明。而卡夫卡的父親是一名精明的猶太商人,性格外向陽剛,跟纖細沉鬱的卡夫卡截然相反。在父親的巨人形象面前,卡夫卡始終羸弱怯懦,抬不起頭。
“設想我這個緩慢成長的孩子,與你這個成熟的男人將如何相處,就會以為你會一腳把我踩扁,踩得我化為烏有。”如此焦慮和自卑,輕易讓人聯想到《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不幸變成甲蟲後,渺小孱弱而毫無貢獻,最後被父親丟蘋果,導致傷口感染死去。
時報出版由賴明珠翻譯的《棄貓》,村上春樹指定台灣插畫家高妍繪製插畫。(互聯網)
成年以前,村上春樹和父親同住,後來就是漫長的斷聯;卡夫卡短暫的40年人生裏,則有30多年都和父母同住。企圖滿足父親的期待,超越父親,是這兩位男性作家的共同掙扎,文字書寫是他們試圖靠近父親的辦法。
森茉莉:近乎戀愛的父女之情
耽美文學的鼻祖、日本作家森茉莉是文豪森鷗外的長女。如太宰治的女兒津島佑子和太田治子,又或作家、評論家吉本隆明的女兒吉本芭娜娜,有人説日本文壇中有女承父業的傳統,稱她們是“父親的女兒”,但這對作家父女的關係似乎更加幽微複雜,只用“活在父親的陰影下”並不足以概括。
森茉莉是森鷗外和第二任妻子茂子所生,茂子是大法官長女,還是森鷗外的讀者粉絲,兩人終成眷屬孕育子女,是極其幸福圓滿的設定。森茉莉生於明治時代,在大正時代成長,正是日本國富民強,氛圍美好的時代,生來獲得命運眷顧,物質生活豐饒,也深受中年得女的父親寵溺,是大文豪口中的小茉莉。森鷗外還視她的成長歲月,為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16歲那年,森茉莉(右)嫁給第一任丈夫、法文學者山田珠樹。兩人婚後旅居巴黎,前去送別的森鷗外一年後因腎炎病逝,生離成死別。(互聯網)
甜蜜的父女時光很短暫,森鷗外在森茉莉19歲那年病逝。她依賴大文豪的著作版税,一直到了1953年,森鷗外的著作權即將到期,年過五旬的她才開始寫作維生,主題圍繞森鷗外。1957年,54歲的森茉莉出版首部隨筆集《父親的帽子》,便獲得日本散文傢俱樂部獎,正式在文壇出道。
直到84歲去世以前,森茉莉出版八部作品,包含小説和散文,核心主題始終是近乎戀愛的父女之情。從生命到創作,森茉莉始終活在父親的廕庇之下,拒絕長大。她筆下的綺麗幻想世界,終其一生的少女情懷,失落的婚戀愛情,都與父親有關。年輕時便喪父,卻用餘生去懷念和眷戀,很難説作品中沒有美化的濾鏡。
日本作家、耽美始祖森茉莉在年過五旬後,以散文《父親的帽子》出道。(互聯網)
日本近代文學中,常從男性角度描寫親子糾葛,森茉莉的角度新穎而震撼人心。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典型理論“俄狄浦斯情結”指出,男性以父親為榜樣,模仿父親,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但弒父篡位的情結終究會產生,必須超越、消除原來強勢的父親權威,才能成為英雄。女性則將父親作為愛的對象,使母親成為敵人、嫉妒對象。
兩位男性作家面對“向父親自證”和“保持獨特自我”之間糾葛拉扯,造成與父親關係的疏離和破裂,似乎要到了生命的終結處才能稍作彌合,而森茉莉曾在隨筆《父親與我》中提到,儘管父母相愛,但兩人並非總是融洽,她有時只得扮演父親情人的角色,父女情感甚至帶有幾分戀愛的味道。她對父親的感情,是極其自我、排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