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曦娜:雲氏海鮮館(下)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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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如薇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媽媽的煮炒攤已做出了名堂,賺的錢比過去都多。胡素貞這時開始考慮,想讓兩個孩子有較舒適的居住環境。於是,那一年,他們從芽籠27巷搬到了36巷。在那條芽籠路的支路上,有一整排老式排屋,他們租下其中一間,又將屋內的一間卧室,分租給一對剛從怡保南下的年輕夫妻。
那間單層排屋,有籬笆圍住院子,進門是客廳,旁邊是睡房,客廳往裏是飯廳,另有一間睡房,飯廳後是廚房。房子前面不遠就是芽籠河,那時芽籠河的河水還是烏黑色,河面上有時漂浮着黃褐色的樹葉,還有大一塊,小一塊的垃圾,隨着流水漂流。
阿貞煮炒發展成雲氏海鮮館,純屬無心插柳之事。那年,有個煮炒攤的熟客,有意把芽籠20巷的店鋪出租,想到阿貞煮炒生意興旺,於是試着問胡素貞,想不想將店鋪租下來,將煮炒攤擴展為小餐館。
胡素貞猶豫了好幾天,不敢輕率答應下來。店主又鼓勵她説,如果她願意租下店來,可以用優惠價租給她。
那時如薇、如駿兩姐弟都上了中學,聽到媽媽有意開餐館,興奮之下也忙着起鬨。如駿説,我們家姓雲,就叫雲氏餐館。如薇説,我們家主要賣海鮮,不如直接叫雲氏海鮮館。
於是,那年中秋,胡素貞在一對兒女的推波助瀾下,那家大約800平方英尺的雲氏海鮮館就在芽籠路上正式開業。直到現在,時不時還有不同年代的老顧客上門,也有中年顧客帶着小朋友來,説是想起小時候常跟爸媽到芽籠吃螃蟹的往事。
如薇和如駿接手雲氏海鮮館後,小心經營,大膽策劃,先後在東海岸、勿洛、宏茂橋、大坡、裕廊等地開了五六家分店,1994年,雲家姐弟聯手成立雲氏餐飲集團,將生意發展到海外,20多年來,先後在吉隆坡、雅加達、廣州、廈門、台北、香港開了20餘家海外分店,每家分店都請專人管理,或與當地人合夥。誰也沒想到,1960年代,芽籠路上毫不起眼的阿貞煮炒,成了城中數一數二的餐飲王國。
如薇心裏清楚,高中畢業之前,她其實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到媽媽的海鮮館工作。升上高中一之後,她滿腦子就想着到南洋大學讀中文系,但那個年頭,報讀大學必須先獲取入學準證才能入學,不知為何,姐弟兩都沒能踏出這道門檻。
確知自己升學無望,為了不讓胡素貞憂心,如薇在媽媽面前也不多説。獨自想了一個星期,如薇告訴媽媽,她不想再念書,想到海鮮館幫忙,不讀大學了。
胡素貞靜靜聽着,心裏有數,也不多説,點了點頭,母女倆彷彿有了默契。兩天之後,如薇正式到海鮮館上班。
如薇和媽媽都不曾想到的是,如駿服完兵役後就出海去了。
知道如駿要去跑船,胡素貞問兒子,你習慣嗎?要那麼長時間在海上生活,上不了陸地。你能適應嗎?
如駿告訴媽媽,海員薪水較高,還讓他有機會遠走世界各地,去一些也許一輩子也不可能去的地方。
胡素貞知道兒子當時內心迷茫,不知何去何從,又見兒子去意已決,想到像如駿這樣一個上不了大學的華校高中生,可以選擇的工作確實不多,與其為了此事,母子關係緊張,不如放手讓他到外面闖一闖。
母子倆後來達成協議,胡素貞答應給兒子三年時間,讓他看看自己適合海上生活嗎。
那年如駿完成了三個月的海員基礎培訓之後,很快即踏上了他的海上征程。
在海上的日子,如駿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適應。船行寂寞,夜裏的大海比白天莫測高深,從房間的舷窗望出去,茫茫大海,黑茫茫一片,無邊無際,看不到一絲光亮。船在黑夜中航行,搖搖晃晃的,有一段日子,他每晚失眠,他甚至以為自己弄丟了生物鐘。
三年又四個月的海上生活,如駿在最初一年擔任水手,在甲板上幹着體力活。後來船上大廚申請調職,他調任廚房工作,每天負責給全體船員提供一日三餐。船長雖是華人,但船員來自五湖四海,為了迎合大家的口味,如駿發覺,在船上當大廚,沒有兩把刷子,很難搞定所有船員。他後來聽説了,前任大廚就因為被大家抱怨説,食物難吃,無奈之下,要求轉換職位。
如駿和如薇從小在媽媽的煮炒攤進出,耳濡目染,媽媽那幾道廣東小炒竟也成了他的拿手菜,他總記得過去媽媽無意中透露的一些烹飪小秘訣,炒菜的時候,他想起媽媽如何在鍋鏟的翻炒間炒出鑊氣。有一回他想變個花樣,用燒肉入饌,做個燒肉炒芥藍,又想起聽媽媽説過,無論用燒肉煮什麼,都要先將燒肉裏的油脂煎出來,然後再加入其他配料,才能燜煮出燒肉的好味道。那天晚餐,他那道燒肉炒芥藍一上桌,果然大受歡迎,很快就被掃空。他開始發現,做菜原來也是件可以令人開心、有滿足感的事。
如駿喜歡閲讀,在海上的時候,不是在廚房忙於炊事,就是在房間裏讀書。有一回,偶然讀到老子説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他開始思索,老子把治國與做菜等同一件事。那做菜和治理大國一樣不容易,是值得鑽研的一件事,於是益發將炊事做得用心。
漫長的海上漂泊,如駿終究難以承受。最長的一次航行長達半年,到了第五個月,某天晚上,船員們都進船艙睡覺了,如駿獨自一人坐在舷邊,悶悶地望向大海,這時他突然有種惶恐,他問自己,這種不見天際的日子還要一直過下去嗎?就這樣過一輩子嗎?他開始想念陸地,以及大海遠處,他生長的島嶼。那晚之後,如駿又在海上生活了一個月,船一靠岸就飛回新加坡。
海上的廚房工作啓發瞭如駿對烹飪的興趣和潛能;但上岸之後,他沒有直接到媽媽的餐館去,而是申請進烏節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法國餐館。他萌生了學西餐的想法,想從底層做起,一步步接受廚藝訓練。
入行一段時日之後,如駿漸漸不滿足於現狀。那年冬天,他從銀行户頭取出5萬元積蓄,在餐館主廚的引薦下,單槍匹馬去了巴黎。此後兩年,他從巴黎到法國南部城市尼斯,表面上在名廚身邊打雜,暗裏偷師學藝,每天認真地將所看、所學,點滴做成筆記與學藝心得。沒有人知道,這兩年裏他收穫了多少書本里學不到的東西。
許多年之後,當如駿讀到廖鴻基的散文《漂島》,他終於明白,當年選擇出航,其實是一種逃離。在他的筆記本里,記下了網上看到的廖鴻基的一句話,“航海是一場逃離,陷落之後,再掙扎着回來的過程。”
他也問過自己,究竟在逃離什麼呢?因為升學無門?或因為徐嘉怡?也許兩者都是。
胡素貞一直不知道,兒子如駿決心出海去,另一個重要原因也因為同學徐嘉怡。如薇對弟弟的戀情略有所聞,但沒想到這段校園戀曲最終沒能唱下去。
如駿與徐嘉怡自中三開始同班,兩人來往密切,開始自高一那一年的校際辯論會。辯論會的八支隊伍來自八所學校,經過四場初賽,兩場半決賽之後,其中的六支隊伍被淘汰,兩支隊伍進入大決賽。
那時, 如駿與徐嘉怡同為學校代表隊隊員。因為這場校際辯論會,如駿與嘉怡有了長時間相處的機會。在初賽、半決賽或大決賽舉行之前,辯論隊隊員拿到辯題之後,不但花許多時間為自己的辯詞蒐集資料,還必須設想對手可能提出的問題,再模擬辯論賽現場。辯論會前的準備工作經常緊鑼密鼓,十分緊張,卻讓如駿與嘉怡在忙碌中情愫暗生。
隊裏不同位置的四位辯手各司其職,如駿與嘉怡一前一後,分別擔任一辯與四辯,如駿由於語音標準,吐字較清晰,被老師選為一辯,老師説,這樣可以較為清楚地闡述我隊觀點。老師也發覺,徐嘉怡思路快,口才好,選她為辯論隊裏的四辯,負責為全場做總結。
他們的辯論隊後來一路過關斬將,為學校贏得榮耀,不但打進大決賽,還奪得全場冠軍。
在那些年的華校生裏,徐嘉怡是少見的來自講英語家庭的學生,奇怪的是,她也是家中唯一受華文教育的孩子。嘉怡高中畢業後申請進新大法律系。而比姐姐如薇小一歲的如駿,曾經抱着僥倖的心理,以為自己的運氣會比姐姐好,能申請到入學準證。可報讀南大歷史系之後,他沒收到大學回信,卻先收到教育部來函,説正在處理他的大學入學準證申請。兩個星期後,又收到另一封信,要如駿到教育部面談。
但那天與他面談的是兩名來自內政部的官員。他們問了他許多問題,問他對政府,對一些社會事件的看法,最後要如駿進了大學後,每個月定期與他們“喝茶”。如駿回家後,越想越不對勁,也沒有和媽媽及姐姐商量,決定放棄學業,而且做了遠走他鄉的打算。而他與嘉怡的戀情,終究如池水與浮萍的聚散,漸行漸遠,終於無疾而終,戛然而止。
4、
9月裏,螃蟹宴舉行期間,報紙、電視台和各美食網站給予雲氏海鮮館極高評價,尤其是“蟹會懷古”的八道菜,被兩個遠道而來的食評人、飲食記者熱捧為“再現飲食文化豐華”。
螃蟹宴舉行過後,10月15日這一天,駿海鮮私房菜突然在其官方臉書發出公告:
我們即將在10月30日,結束我們在登布西山的篇章,今年,也是我們在登布西山營業的第八週年。我們珍惜過去的美好時光,也堅持對烹飪藝術的追求,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後會有期。
公告發出後,餐飲業界、美食圈子掀起一陣話題。才不久前,一場充滿情懷的螃蟹會辦得風風火火,怎麼突然就在這人氣高漲時,説停就停呢。
這天,如薇接到欣蘋的電話,手機裏欣蘋也沒説什麼客套話,闢頭就問,聽説駿私房菜不做了?如薇説,是的。欣蘋説,可惜呀,為什麼呢。
如薇説,我也只比外界早一個星期知道。私房菜那邊由如駿獨自經營,我很少參與,他是在做了決定之後才告訴我的。
欣蘋問,那還會在新地點開店嗎?
如薇説,目前不會。接下來餐館會推出兩個星期的告別宴,是如駿特別設計的菜單。
兩天後,如駿在其個人臉書發了貼文説:這40年來,雲氏海鮮館有幸在不同階段,得到老顧客、新顧客的支持與愛護,我們的客人已不是一個人或兩個人,而是一代人,兩代人,甚至三代人。最初創業的時候,我們的媽媽胡素貞的想法很簡單,僅僅為了生活,讓一家人可以好好生存下來。到了姐姐雲如薇和我接手海鮮館,我們對於菜品漸漸有了自己的烹飪理念與創意念想,我們努力將道路越走越寬。到了現在,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做出自己想要的滋味,不管是烹飪藝術或是自己的人生。
如駿又寫道:媽媽敬業樂業,做菜認真,從不馬虎。很小的時候,我在不經意間,受到媽媽的潛移默化,在她的煮炒攤學會了基本烹飪知識和對食材的認識,知道了什麼才是好吃的,討好味蕾的食物,但當時並沒想到要學廚藝,是命運把我一步步推向廚房……
最後, 如駿雲淡風輕地寫下這一句:停下腳步,也為了邁前一步。
駿海鮮私房菜告別宴引用了日本茶道名句“一期一會”,以示對這次告別宴的誠意與珍惜。宴會從數道細緻的前菜到熱菜、主食、甜品,一共推出18道菜式。雲如駿在18道菜餚中,以新馬料理結合中國八大菜系,又適當地融合了西廚技法,用了來自不同地方的食材和調料,尤其是東南亞食材,把來自南洋、中國和歐洲的元素融合起來,演示了現代精緻中餐的多元性,也把自己多年來累積下的精華作品,分享給最後參與的客人。
告別宴的最後一夜,雲如駿走出廚房向座上客人一一握手,這時,最靠近角落那桌的兩男一女向他走了過來,走在前頭的是個留了齊肩捲髮,滿臉已見滄桑的女子,如駿望着那女子,只覺似曾相識,再看多一眼,他愣了幾秒鐘,那是嘉怡。這時他也認出來,嘉怡後面的國茂與子劍,都是當年校際辯論會並肩作戰的隊員。
嘉怡第一個伸出手説,如駿,許久不見。
許久不見。如駿回應説,看了嘉怡一眼,輕揚了一下嘴角,笑了笑。
曾經,年少的他是那麼喜歡眼前這個女子,可往事已矣。這一刻,望着嘉怡的這一刻,他發覺自己心靜如水。他只是想,嘉怡怎麼這麼憔悴?聽説她畢業後加入一家規模不小的律師事務所,聽説,她的丈夫也是律師,一家子過着十分優渥富裕的日子。是耶?非耶?這些已與他無關了。
這時國茂走了過來,如駿隱約聽説,他和子劍一個當了華文教師,一個進了廣告社。國茂説起話來依然中氣十足:如駿,你大概忘了,10月30日也是我們當年辯論會的大決賽,35年前這一天,我們給母校捧回一個大銀盃。
是哦?如駿的確忘了,這些年來,他好像也很少想起辯論會的事。望着眼前的辯論隊隊友,湧上心頭的卻是人事已非的一絲惆悵。
子劍説,這次碰上你的告別宴,而且是最後一夜,沒有比這更巧的事了,所以我們約好一起來參加這個宴會,回味當年,我們四個人同心協力,拿下辯論會全場冠軍的往事。
嘉怡笑道,英雄不話當年勇,你們怎麼老提辯論會的事。
國茂説,如駿,我們都沒想到你會走上這一行,上個月的蟹會,很想約大家一起來,但子劍和嘉怡那時都出國去了。
嘉怡説,行行出狀元,如駿做了最好的示範。
國茂説,如駿現在比我們都好,他們家還有那麼多家雲氏海鮮館。
子劍説,真羨慕,如駿這麼早就可以隨心所欲,財務自由。
如駿無語。他想起了那些年,出海的日子,曾經獨自一人,夜復一夜,在黑夜的甲板上,遙望夜空,幾番躊躇、彷徨,不知往何處去。學業、前途,甚至愛情,都一如暗夜的海平線,黑茫茫看不到盡頭。因為嘉怡三人的突然出現,許多往事突然湧現,雖然遙遠,卻依然清晰,想起來歷歷如繪。而他以為,自己早已放下過去種種,但其實不是。“為了忘卻的記念”,他突然想起這話,可以原諒,但不可以忘記。
這時國茂説,難得大家都來了,我們拍個照留念。
四個人於是站在一起,如駿和嘉怡在中間,國茂和子劍在左右兩邊,就像好多年之前,他們為學校贏得辯論會全場冠軍時一樣。可今時不同往日。時光荏苒,他們四個人都已隨着時代的列車,在晃晃蕩蕩,搖搖擺擺間走過了大半個人生。
如駿這時想,去日苦多,來日方長,而時代,還擺佈得了他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