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素君:家族史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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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新加坡華人南來時,沒有攜帶宗祠的記錄,來到此地重新開始,過往是一張白紙,也許是好的開始。離開了宗親的紐帶,自己有了後代子孫,白紙上又有了敍事的可能。子孫如果追溯南來的先輩,過往不再是白紙,而是充滿故事的長卷。
我在二十出頭時,祖父突然去世,而祖母在我兩歲時就逝世了。曾祖母的葬禮我卻有印象,只有六歲的小身軀穿起又熱又發癢的麻布衣,跟着眾人跪拜,看到這麼多親戚哭泣,只有不解和好奇。
這三個和我血緣很深的人,入土後被分散在各地,祖父因為怕火,生前囑咐一定要土葬;祖母和姑婆葬在馬來西亞的南亞港(Teluk Sengat),曾祖母的骨灰在新加坡某處的骨灰塔。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先輩中還有祖父的兄姐,也在這裏留下他們的足跡。
萌生寫下先輩事蹟的念頭,讓他們的足跡能夠顯現在記錄裏,抵禦遺忘。但是阻礙重重,不是自己安排不出時間,就是可以口述歷史的姑姑沒空。這個意念拖沓了一年,看似遙遙無期,卻是冥冥中註定,分散各地的親人遺骸,最終在柔佛的寺廟“重聚”,而他們的故事就在大姑的娓娓道來中漸漸浮現。
祖父名字是蔡木豐,伯公叫蔡森林,名字都與“木”字有關,多半是因為族譜到了他們這一輩,都要有“木”字,但是我覺得可能也寄託了紮根茁壯的希望,而兩個人註定離鄉背井。祖父是二房所生,從小曾聽説他是離家出走的,而且誓不返鄉,像是戲文展開的起點,或是坎坷歷程,或是到最後衣錦還鄉。但生活不是虛構,沒有整齊的曲線,祖父從潮州揭陽市大西村出發,輾轉到了泰國,和兄弟失散,再來遠在南洋末端的石叻坡(新加坡舊稱),再去南亞港,最後終站是現代的新加坡。又有另一説法是,他二戰之前來新加坡投靠開雜貨店的大哥,後來又再回家鄉,因不習慣那裏的生活而重返石叻坡。
祖父的蹤跡飄忽,有很多疑點,是那個漂泊年代的緣故。他是二房所生,是否被其他兄弟歧視?為什麼年老後都不願回家鄉探親?只是含糊地説那裏的親戚都是要錢建房子(又有人説祖父的父親鴉片上癮,散盡家財,這也是許多家庭在清末民初的共有悲劇);背後的許多故事已經無從考證。
他的生母叫郭淑儀,我的媽媽也姓郭,這些無謂的巧合有時讓人驚喜。
可是如果祖父曾在石叻坡的雜貨店打工,他後來回家鄉又復返,很可能做了街邊小販,賣的是番薯清湯。姑姑自小就聽她的父親説番薯要鬆軟美味,得隔夜泡水再煮;這是做小買賣時的竅門;記得小時候農曆新年去柔佛拜年,最期待的是抵達時,吃一碗祖父大早煮的清湯。
可是後來他突然離開石叻坡,聽説是犯了法。記憶中的祖父憨厚,甚至有點膽怯,很難想象他觸犯法律。可能是“走地牛”被警察抓,付不起罰款而潛逃,但他輾轉到了馬來亞的南亞港,遇到了祖母,就此開枝散葉,完成了他“木豐”名字裏二字的一點宿命(這裏還有一件事永遠成謎,我的爸爸,即我祖父母的長子,是在石叻坡出生的)。
曾祖母在馬來村莊裏開雜貨店,專賣馬來人抓來的魚蝦和其他雜貨。後來舉家搬遷到華人聚居的地方,就以養豬為主。曾祖母是個養豬達人,常將香蕉樹砍下剁爛,加入豬飼料,把豬養得特別肥美,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曾祖父母的許多子女中,只有我祖母一個女兒,而且是長女,可能有點驕縱吧,看到初來乍到的祖父,可能因為都是潮州人,看祖父雖無親無故,但人還算老實,就把掌上明珠黃榮香,嫁給了他。
祖父和祖母就住在岳家附近,整條街都是賣菜的,隨便走一圈,就可以低價買到蔬菜。在那個時候,若是回到家看到桌上只有馬尼菜或番薯葉,就知道祖母那天手氣不好。曾祖父收馬票,但是自己不賭博,唯一的女兒可能因為自小家裏都是弟弟,慣做大姐的架勢,並不忌諱在男人出沒的地方下注,她自己雖是個中高手,卻不敢讓父親知道,畏懼父親,不怕母親,可想曾祖母有點溺愛祖母吧。
據説,曾祖母名叫阿喬,知道點歷史典故的人,自然聯想到大喬小喬這傳説中的東吳佳麗。我印象中的曾祖母,已經將近八十歲,總是整整齊齊,梳個銀白的小發髻,臉上塗了薄薄的茉莉粉,臉挽得很乾淨,很少説話,不怒則威。她沒有什麼皺紋,皮膚很白皙,年輕時應該有着典型潮州女人的清秀。媽媽説她很傳統,每天早上要喝媳婦親自端來的咖啡,家裏三餐都是男人先吃,女人才可以動筷。祖母去世那年,媽媽和爸爸到南亞港奔喪,所有媳婦和孫媳婦因為家裏辦喪事,要在廚房站着吃飯,連身懷六甲的媽媽也不例外。
後來聽説她很喜歡到我媽媽表姐住處閒話家常,而且坐到黃昏才返家。這已經不是她在南亞港的家了,因為兒子出來剛獨立的新加坡創業,新寡的她也來到陌生的環境。因為很孤獨吧,正好她的兒子是向我媽媽的外祖父租了房子住,左鄰右舍最健談的就是那位表姐了,邊洗着衣服,邊和她聊天,説着她熟悉的潮州話,略解了鄉愁。
雖然孃家生活尚可,但因為畢竟是嫁出去的女兒,又有點好玩,祖父母兩夫妻的小日子不見得很好過。每到紅角蝦的季節,祖父就到海里抓紅角蝦貼補家用。他必須徹夜站在海水裏,在微弱的煤油燈下找尋紅角蝦的蹤跡,然後用碗蓋住,一個一個抓起。這麼辛苦的勞作,因為祖父慢性子,脾氣好才能忍受得了。
相對於祖父的踏實(可能會被看作木訥),祖母顯得機靈,她無師自通,用炒鍋和木炭就可以烘培出洋人才吃得到的牛油蛋糕。祖母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是很懂草藥,會抓“蛇”(帶狀皰疹)。先是找到一生兩頭的“蛇頭”用針紮下去,水泡就會消,街坊鄰居都喜歡找她幫忙緩解病痛。她膽子很大,敢幫人接生,村裏只有一個接生婆,如果生病或出勤,沒人接生,祖母就會頂替。當時她還知道剪刀容易生鏽,如果用來剪臍帶,傷口容易感染,就砸碎碗,用碎片割斷臍帶。
那時住在鄉下,小孩子踩到鐵釘或被蛇咬是常有的事,可是祖母的小孩沒有因為感染破傷風或中毒而喪命。孩子只要有意外,她就迅速擠出血,不斷拍打腳板逼出毒液,然後大葱加粗鹽攪碎,敷上去,好像就不藥而癒。可是祖母后來五十幾歲得了高血壓,不肯吃西藥,自己用中藥醫治,最後還是爆血管走了。風風火火,急性子,決定她一生的曲線,也決定了她最終的結局。
在我模糊的回憶中,兩歲的我在搖籃裏,祖母俯身看着我,我立即大哭。長大後一直疑惑,嬰兒怎麼可能有記憶?後來想想,難道是祖母的靈魂來道別,只有還沒有意識的孩子看得到她,或許哭是因為我知道她已經不存在人世間了?據説我的名字是她起的,不是“淑”,可能她不求我長大後賢淑,後來選了“素”,希望我忠於自己的本質天性;“君”是潮州人給女兒取名字偏好的字。我腦海裏雖然沒有和她相處的片段,但是我的名字有着她的印記。
當然,新加坡華人的祖輩都有日治時期的故事,我家也不例外。那時上述的所有人都在南亞港,我的祖父母還沒有結婚。那些日本人也不知道是屬於準備從柔佛下新加坡的軍旅,還是留守邊界的。曾祖母拿好的生鮮討好一些比較友善的日本軍,如果日本軍要來圍剿女孩,他們會先向我曾祖母通報消息,祖母和其他女孩就揹着一桶餅乾上山躲藏,直到危機解除。
祖父廚藝很好,滷鴨滷得特別香,連媽媽都説他走之後,吃不到這麼正宗的潮州味了。廚藝也救過他一命,在無法考據確定的情況下,日治時期他幫日本軍煮伙食。雖然不諳日語,只是炒些小菜,也不會煮什麼日本菜餚,只為求存,日本軍可能看他是老實的平民百姓,就沒有加害於他。
大姑的童年記憶中,南亞港有蜻蜓季,漫天美麗的蜻蜓,如果不幸被小孩抓獲,綁上紅繩,像風箏放飛,可是無心的孩子有時扯得太猛,蜻蜓會斷成兩截。生活的殘酷,美麗的瞬間,是貧窮動盪年代的寫照。那個很難有分明對錯的年代,那時代的人只為了能夠活下去,而我的家族史沒有什麼時代的巨人,只有平凡的人生和零星的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