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明天比昨天長久》:緩慢的死亡與新生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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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與“明天”是否有明確的分野?從一端跨越到另一端,是否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新加坡新鋭導演姚志衞(41歲)的第一部長片《明天比昨天長久》(Tomorrow Is A Long Time )這個問題給出了矛盾的答案。電影的前後部分分割甚大,乍一看似是兩部迥異的電影。它以少年主角Meng(陳嘉良飾)生活遭遇的驟變作為轉捩點,將故事分為“昨天”與“明天”兩半。這個轉折來得突然,然而貫穿兩個部分的緩慢敍述節奏,將昨天與明天各自綿延鋪展開來。
電影《明天比昨天長久》(Tomorrow Is A Long Time )是新加坡新鋭導演姚志衞的第一部長片,由新、台、法和葡萄牙合資合制,曾入選第73屆柏林影展新世代青年單元(Generation 14plus)的水晶熊獎和最佳首部電影獎(GWFF Best First Feature Award)。(Akanga Film Asia圖片)
整部電影的基調雖然偏向抑鬱陰暗,但是隨着Meng的自我認知逐漸清晰,就越發明朗起來。你甚至可以説,片名《明天比昨天長久》帶有希望的意味:昨天的陰暗逐漸被消解,明天仍有時間讓一切好起來。
馬來貘的象徵
比起結尾的明朗,更使我記憶深刻的是佔據前半部分的各種緩慢死亡。Meng的父親Chua(戴立忍飾)是一位移民到新加坡的滅蟲工人。走入濃濃的除蟲噴霧時被嗆得激烈咳嗽已是日常,他親口説出的“這個工作毀掉我們”最後一語成讖。和Chua一起工作的緬甸籍工人吸入過多化學噴霧暈厥、生命垂危,Chua及夥伴卻因為顧慮到那名工人是黑工而選擇將其扔在路邊。為了負擔Meng的奶奶住養老院的費用,Chua沒日沒夜地加班,自願被公司剝削,就算因為忍無可忍而在公司動粗後,回頭還是認命地繼續工作。作為社會的底層,Chua做着除蟲的工作顯得尤為諷刺:當他將噴霧對準害蟲時,同時也將自己慢慢殺死。
Meng當兵時的隊友Kishod在夜裏忽然對他傾訴壓在他心底的重擔。他看着長期受疾病折磨的母親,感覺每天都是一場賭博:她將以平靜還是痛苦的方式結束她的生命?每夜受噩夢所擾的母親囈語祈禱:讓傳説中的食夢貘帶走她的噩夢吧…… “食夢貘”,或者在電影中具象現形的馬來貘是整部電影中不同角色(緬甸工人、Kishod的母親、Chua、Meng)或直接或間接指向的象徵,Chua死前遇見一隻馬來貘,若貘帶走的應是噩夢,那他的死亡該如何解讀?Meng遇見的馬來貘則不是死亡的預示,而是新生降臨的前兆。
此刻或許要回過頭來談談我對《明天比昨天長久》的保留。我欣賞導演果斷決絕地將電影劈成兩半(至少在我的想象中,他是有意這樣做的),但隱隱感覺他劈得不夠徹底。電影的視角轉換也稍嫌不夠利索,於是我如果要説整部電影的軌跡是跟隨着Meng的一段成長旅程的,這樣的説法不夠全面。如果我要説“昨天”當中,緩慢的死亡是屬於父親Chua的世界;“明天”當中,緩慢的新生是屬於兒子Meng的世界,也不能夠涵蓋電影中的所有情節。因為事實上前半部分,既用Chua的視角去展示底層人民的生活,也以Meng的視角揭露校園霸凌的問題與成長的苦痛;然而在後半部分,只剩下Meng的視角,Chua的世界及它提出的所有問題,完全消失了。
《明天比昨天長久》的後半部分聚焦在Meng入伍之後的一次野外作戰訓練。一起看電影的男友説這是他見過本地電影中對於兵役最真實、不刻意搞笑的刻畫,單憑這一點就是珍貴的。(Akanga Film Asia圖片)
電影的後半部分發生在Meng被捲入黑幫問題、提早入伍之後。這個部分在台灣的森林取景,畫面一改之前城市裏鋼骨水泥的灰暗,轉為山清水秀的自然景色,並且在運鏡的風格上營造一種自我尋找的空曠氛圍。
從Meng與隊友間的談話,不難看出正在服兵役的他雖然得以逃脱在學校被霸凌的命運,但是來到軍隊這樣的羣體中,他依然難以融入並顯得無所適從。然而隊友Kishod的友善接近,以及Meng在遭遇突發狀況後一次次選擇照顧隊友,使Meng到後來愈來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這樣的自我認知形成了他的自信。
電影的最後一顆鏡頭,跟着Meng爬上樹開始不斷上仰,到Meng消失於畫面中,鏡頭流轉在樹冠以及從樹冠的間隙流瀉出來的陽光,晃動到另一邊着地的時候,Meng已然躺在草地皮上,熟睡着。這個長鏡頭緩慢,用盡所有需要的時間,就像Meng的成長過程一樣,緩緩地,終於會走到平和的地方去。
封閉和內省的敍述世界
《明天比昨天長久》裏女性角色的缺失,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和內省的敍述世界。導演在一次問答環節中也表示自己想要探索的是男性的生命經驗,因此塑造了這樣的一個,你可以説是有些非現實的只有男人“存在”的世界。我並不反感這樣的設定,甚至我覺得它呈現的效果是特殊、有些夢幻的——就像是,Meng和Kishod被小隊留在山洞口不知多少天,這個情節設計也帶有非現實,甚至詩意的色彩。但我的疑問是,為什麼不將它執行得更加徹底呢?電影中唯二的女性角色,一是僅幾次露面的長期住在養老院的Meng的奶奶,二是Kishod口中受疾病所苦的母親——兩個女性角色恰恰是讓男人們感覺負擔的牽掛與累贅,像是僅僅化身成了一個疾病的符號。
但我不想要全盤否定這些角色。至少當Meng的外婆第一次出現在電影中,使我印象深刻。場景是在養老院裏,前一個鏡頭Meng看向前方,接着切到Meng看着的外婆——此刻正是我神遊別開眼的時候,但眼角仍瞟到外婆身後一片刺眼的白。我記得當時受到的震撼,正想要定睛一看,畫面卻早已一閃而過,只留下我腦中的殘影,使我反覆回想。
《明天比昨天長久》中,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説故事的方式。電影的兩處用了非主要人物“告解式”的獨白帶出了兩個故事:一個是緬甸的工人用緬甸語説起自己做的夢;一個是Kishod用淡米爾語説起自己的母親。這必然打亂了敍述的節奏,但也營造了詩意的效果,並且使故事的支線豐富起來。儘管我覺得電影想説的太多,包括但不限於移工、黑工問題、底層生活、疾病與死亡、校園霸凌、黑幫、當兵經驗……並且,因為沒有現實主義電影那種拳拳到位的犀利批判而顯得零碎、漫無目的…… 但或許,是我太追求利落嚴謹的敍述方式呢?
或許,導演姚志衞想拍的電影,是帶着温柔的、緬懷的語調,回首一些或共有的、或私密的成長經歷?對於我所拋出的關於昨天與明天問題,這部電影無可無不可地回答:為什麼時間不能是混沌的,為什麼我們只該聽見一個人物的聲音?
關於導演
今年41歲的姚志衞,2014年獲頒新加坡青年藝術獎。他畢業於法國國立當代藝術研究院(Le Fresnoy),2010年參與金馬電影學院。他的電影風格深受台灣新電影的影響,內容較多關注邊緣羣體,呈現鮮為人知的生命經驗。他的短片《出門》(Outing, 2010)、《等待。家》(Waiting, 2010)與《夕陽之後》(After the Winter, 2013)分別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San Sebasti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釜山影展(Bus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及坎城影展(Cannes Film Festival)放映。
關於作者
四腿,一隻電影系畢業生,大膽地懷抱拍片的企圖心,常常困擾自己的一個問題是:什麼才算是新加坡電影?很多時候我們都被提醒,不要偏離本土,be local!才能展現真實,但“本土”又是什麼?新加坡的地方環境、語言的混雜、多元種族的代表、新加坡人關心的議題?帶着這個問題,開始看所謂的“新加坡電影”怎樣的五花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