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博客】邵馨寧:我爸説他昨晚做了一個夢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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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説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們三個人去什麼電廠看我媽媽的老同學,那個地方颳着風,滿天黃土,一地碎磚頭。我問他咱仨在那塊幹啥了,我爸説不記得了,反正不知道怎麼的,他好像去上廁所,回來就找不着我和我媽了,怎麼都找不着了。
我家的飯桌玻璃下面壓着好幾張小紙條,都是我爸寫的我愛吃的菜。“雞蛋角瓜蝦仁餃子”他寫了兩遍,“春餅”他也寫了兩遍。不知道是為了強調,還是他記性不好了。上一次思考關於我爸頭腦的事情,可能還是我上初三的時候,他一給我講物理電路題,就總能從一個概念激情澎湃地扯到到我完全沒學過也其實不想學的東西。
我更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爸在邊工邊讀。他舉着電子工程碩士畢業證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正窩在電腦桌底下翻着我的破爛百寶箱。他興沖沖站在我房間門口,把手裏一個小本本朝我揮揮,然後就把證書給我玩了。我拿着擺弄了一會兒,覺得沒有我箱子裏那些帶香味的筆記本紙好玩。後來過去好多年,他們要找這個證書,把家裏掀了個底朝天也找不着。我媽説是不是在你的百寶箱裏。我一翻,果然。
那時候我們還在老房子住。當時窗前種的小白楊,又矮又細,像我火車套裝玩具裏的道具樹一樣。這次回去收拾東西,前後窗早已被樹枝遮得嚴絲合縫,像住在森林裏,365度環繞着樹葉的沙沙聲和鳥叫聲,卻看不見鳥到底藏在哪裏。他們説不捨得賣這個老房子。破爛百寶箱也還在裏面,只不過不在電腦桌下面了,放在了從爺爺奶奶家搬來的書櫃裏。書櫃裏面還有我爸上大學時給家裏寫的信,厚厚一摞。老房子成了倉庫,奶奶最後躺了九年的小牀,爺爺坐了幾十年的笨重大書桌,和我當時喜歡凌晨偷偷爬起來玩“美少女格鬥”的電腦桌並排擺着。但是我推開門,還是總覺得能看見我自己坐在地板上擺弄破爛,我媽推開門,叫我去吃水果,吃完要趕快去奶奶家了。那時候週末兩天,一天去奶奶家,一天去姥姥家,我計算着,在奶奶家可以吃巧克力,在姥姥家可以吃桃酥。後來姥姥不在了,沒人做桃酥了。後來姥爺也不在了,週末就變成了一天奶奶家。再後來奶奶不認識巧克力了,也不認識我了。再後來爺爺也不在了,奶奶卧牀在另一個房間,每天都問,她老伴那屋怎麼沒有動靜了。等疫情結束,就只剩我們三個人了。我在想,上一次我去奶奶家,屋裏還蒸騰着飯香,門口的報紙還是當日最新的,陽台上的長壽花還有人打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
這個夢似乎是醒不過來了。所以我開始養成了一些很神經質的習慣,其中一個是,我們三個出門時,如果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關燈之後,我會在門口多站一會兒,想着如果他們不在了,這就是我看到的。當然這樣的時刻總會被我爸或者我媽説“電梯來了你墨跡啥呢”所打斷,所以最好是時間多了這樣快樂的打斷也可以被模擬。我不知道我爸有沒有這樣模擬過,當我們站在我爸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前。那裏已經是一片平地,旁邊新建了自行車(腳踏車)棚,上面還掛着別人曬的玉米。我爸繞着空地找了兩圈。我和我媽站在後面,看着他似乎變成了六歲,只是出門玩了會兒泥巴,午飯時間到了,興沖沖跑回來,卻找不到自己家房子了。
延伸閲讀
[【留學博客】邵馨寧: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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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沒有模擬“失去”過,因為他知道人的頭腦沒必要浪費在這種無謂的居安思危上。總做好太充分的準備説再見並不是那麼回事。比如這樣尷尬的情況:告別聚餐之後,一羣人熱淚盈眶地站在門口告別、揮手、保重啊,結果發現其實幾個人走路去地鐵站還是順路的,只能收好離愁別緒再走一段。還不如就心平氣和説個拜拜完事。畢竟到了真的要分別的時候,選擇只有兩個:悻悻然走開,或者原地哭一場、再悻悻然走開。
道理是這樣講,但當我在離家的前一晚,我爸在沙發上均勻地打着呼嚕,並偶爾發出小動物一樣的哼唧聲時,我還是想把他藏進想象力的防空洞裏,這樣他就可以睡過世界末日、睡過一切不會醒來的真實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