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雲：肉骨茶之魂 | 聯合早報

1

當歸、黨蔘、川弓、黃芪、玉竹、甘草。

丁香、桂皮、八角、紅棗、香葉、龍眼乾。

12種藥材的分量根據湯水的多寡按比率增減。若有自己的秘方，不外是加添這個，減少那個，12種藥材裏面，味道最濃郁的當屬當歸！當歸也是烹煮完畢後，肉骨茶“藥材味”的主要來源，肉骨茶小販業者行內有個説法，當歸，就是肉骨茶的“魂”！

阿豪很在意這個“魂”，在他跟老爸黑皮學習烹煮肉骨茶起，他就唸念不忘尋找這個“魂”；儘管他烹煮了無數鍋的肉骨茶，12種藥材配搭的多與寡，烹煮時間的拿捏，加加減減以調配出最佳的味道，甚至鑽研出自己的小秘方，但他始終在意的，就是那個“魂”！肉骨茶之魂！然而，什麼是肉骨茶之魂呢？開檔兩年多，早婚娶了老婆，做了爸爸，賣了上千鍋肉骨茶，他還是沒有開竅，還是沒找到那個“魂”。

當歸，為什麼這麼重要？

魂，為什麼牽引着他……

儘管顧客們依舊對他的“阿豪肉骨茶”趨之若鶩，讚不絕口。儘管沒人在乎這個魂，他仍然在烹煮每一鍋肉骨茶時，嘗第一口味道時，思考着這個“魂”。

在牛車水珍珠山下的咖啡店檔口這裏，生意火爆，人龍不斷，每天都忙得團團轉。請了兩個工人，仍然忙不過來，還得勞動他老婆咪咪、爸爸黑皮、媽媽梁嫂下去幫忙。每個清晨開檔前，他最怕的是老爸黑皮的突擊考核。黑皮來試湯，嚐了一口，不滿意的話，一巴掌就刮在兒子的後腦勺。

——加什麼竹蔗？太甜了。

——幹，減甘草？誰教你的？假厲害。

——紫蒜是提味，不是壓味，你懂不懂？

兒子自然有兒子的堅持，但老爸是他的“入行師傅”，他硬拗不過。

棄竹蔗就棄竹蔗吧，不過他始終堅持，紫蒜頭就是他的提味秘方，買不到紫蒜頭，他堅持不開檔，免得砸招牌。老爸一個巴掌又掃過來，他閃開了。“老爸，你還沒有教我，當歸是肉骨茶的魂，這個魂到底是指什麼？”

“幹令孃的魂啦！”

“你也不懂，對不對？”

“幹令娘，又假厲害。”

老媽梁嫂當然看不過眼，“是誰假厲害？兒子畢竟是22歲的人了，動不動就打人？你是老爸？是師傅？還是流氓？”

老爸的回應是：“幹！我就是這樣啦，怎樣？”

2

阿豪與父親的關係從小就不佳。

阿豪心目中的老爸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氓，進出監獄是家常便飯，有時犯的是醉酒打人，有時犯的是販賣漏税香煙，有時犯的是做阿窿潑漆鎖鐵門催債。要不是他媽媽打兩份工，養大了他和姐姐，還幫老爸還了不少債，這個家早就散掉了，瓦解了。他姐姐很年輕就嫁人了，從此和家裏疏遠，好像提起這個釋囚爸爸，就丟她的臉似的。他呢，讀書腦子笨鈍，看着課本就打瞌睡，聽課也魂遊太虛，中學勉強唸完，成績差，只能進ITE，唸了一年，就輟學去學剪頭髮，希望能當上髮型師。然後交了女朋友咪咪，咪咪是個離家少女，爸爸也在牢裏，媽媽是陪遊女。咪咪常常在遊戲中心遊蕩，她剛剛成年，兩人在夜店喝得很high，藉着酒精，就跟他回家，滾了牀單，偷嚐了禁果，好死不死，一次就懷孕了。

阿豪很男子漢，慨然負起了責任，和咪咪去辦了註冊，也辦了結婚茶會。

忘了是老爸黑皮N次出獄了，他和媽媽還有這個突如其來的小媳婦咪咪去監獄門口接爸爸。老爸眯着眼睛，叼着煙走出來，看到兒子剪了一頭榴槤刺髮型，還染成青色，一巴掌就掃過來！他機敏地閃開了！媽媽介紹咪咪，説“這是你媳婦”，老爸又一巴掌掃過來，打得他一臉懵逼，暈頭轉向。

“兒子結婚了，你幹嗎打他？”

“死仔，結婚？你怎麼養活人家？你才20歲，老婆挺着大肚子，吃什麼？孩子生了怎麼辦？屋子呢？申請到了，你怎麼供？奶粉錢、水電費、坐月費、醫藥費，吃的穿的，一大堆，準壓死你。”

媽媽梁嫂的一句話令爸爸窒住，啞口無言。“喂喂，你幾時管這些了？你進去蹲，N次了，我們還不是這樣過？兒子有餓過一頓麼？女兒出嫁，和家裏疏遠，還不是因為有個吃牢飯的爸爸？兒子這麼乖，常到監獄探你，你憑什麼老是打他？”

黑皮滿臉羞愧，借抽煙掩飾窘態。

梁嫂罵的句句屬實，黑皮也曉得，兒子完全是繼承了他的基因。躁鬱、衝動、魯莽、不顧後果，唯一可取的，就是專情，因而他再爛、再渣，梁嫂也無怨無悔。黑皮這次出獄，看到兒子的榴槤頭髮型，還有咪咪的大肚子，這個老爸好像受到衝擊，有了些許轉變。他跟梁嫂拿錢，頂下了咖啡店一檔口，開始研究肉骨茶。老爸年輕時曾經在中峇魯賣過肉骨茶，但嫌辛苦，賣了三個月就收檔了。後來在監獄裏，他參加了烹飪班，學的也是肉骨茶，手藝還在，感覺還在，經驗也在，他耗掉了一包包的肉骨茶藥材包，和上百斤的肉，反覆實驗，終於烹煮出一鍋香噴噴的肉骨茶。左鄰右舍試吃，都讚不絕口。

——黑皮，想不到你真的有一手。

——你一開檔，準打遍牛車水無敵手！

——你早知道，就不做阿窿，不賣私煙了。

黑皮內心其實很清楚，他的目的不是一把年紀才改邪歸正創業，而是在幫兒子開拓生意，成為兒子能養妻活兒的行當。

開檔三個月，當生意穩定下來，他就讓兒子辭了理髮店工作，接手肉骨茶檔。

黑皮並非天生遊手好閒，喜歡撈偏門，他認真幹，還真的行。在他的強勢教導下，阿豪漸漸能掌握老爸的烹煮精髓，加上天生的好“味蕾”，肉骨茶生意吸引來不少饕客。於是，阿豪狠狠丟下剪刀、梳子、潤髮液，抓起鑊鏟、勺子、藥材配方、沙煲，成了道道地地的肉骨茶小販了。

生意好，食客常常絡繹不絕。忙不過來，爸爸媽媽都去幫忙，收錢、清碗碟、捧餐。咪咪生了孩子，坐完月，也來檔口幫忙，她才18歲，人美身材棒，喜歡穿熱褲，在檔口晃來晃去，人又個性豪放，大大咧咧，惹了一堆老饕“豬哥亮”的目光。阿豪也只能乾生氣，難道下藥把這些“豬哥亮”都毒死嗎？

可能是天氣熱，老婆招蜂引蝶，阿豪變得越來越躁，動不動發脾氣。

於是有了那場“潑滾水”事件！

3

導火線是咪咪。

咪咪仍然喜歡穿熱褲，露出修長的大腿，食客難免多瞄幾眼。一個食客，常常穿短袖T恤，露出兩臂刺青，看起來並非善類。食客一來，點了肉骨茶，盯着咪咪的大腿看，口水都幾乎流了出來。阿豪迅速擋在咪咪面前。

食客喃了一句：“擋風水啦。”

阿豪罵了回去：“你媽個死人風水！”

“喂，你罵誰？”食客拿了托盤就甩過去。

兩個人都火爆脾氣，自然如火車對撞，你罵我流氓，我罵你白痴、豬、雜種。你推我一下，我抓起碗碟就砸過去。也合該食客倒黴，剛好檔口煮了一壺開水，阿豪順手一抓，把整壺熱水砸過去，滾燙的開水燙得那個色狼食客哇哇叫痛。

旁人圍攏上來勸架、調解。

但已鬧到報警，警方介入調查，然後阿豪被控上法庭。

阿豪的命運被這官司懸着了……

這個早晨，黑皮又來突擊試湯。他試了一口，皺了皺眉頭，但這次沒有賞兒子一巴掌，而是長長吁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説：“阿豪，我是個失敗的爸爸，沒教好兒子，看到你，就像看到年輕時的自己。衝動，沒腦子，行事魯莽。爸爸各種解套的方法都做過了，包括幫你頂罪，包括找最好的律師，包括託人找當事人和解，看來都無效，現在你只有唯一的一次機會，就是把這鍋肉骨茶烹煮好，中午，承審法官會出現在這裏，品嚐你的沙煲肉骨茶，你的命運，全掌握在這鍋肉骨茶上面。你老是問我什麼是肉骨茶之魂？我覺得，這就是肉骨茶的魂，肉骨茶的味道，能到達法官靈魂的深處，他要是懷念你烹煮的肉骨茶味道，他就會秉公下判的。”

——是他先惹我的，我沒有錯。

——他用托盤攻擊我，我身旁剛好有一壺開水。

——而且我也賠了他1000塊醫療費啊。

“用滾燙的開水潑人，就是不對！”

老爸找律師，懇切地問：“是不是可以安排我幫兒子頂罪？就是我承認，潑滾水的人是我！反正當時很混亂，拉扯，爭執，丟東西，誰也沒看清楚。反正我坐牢慣了，但我兒子的肉骨茶檔才剛剛做起來，又剛剛新婚，孩子才剛剛滿一歲。我不能眼巴巴看他去坐牢啊！律師，是不是可以這樣啊？”

黑皮拉住律師的手，簡直聲淚俱下了。

阿豪很清楚，老爸是“鐵漢子”，跟流氓械鬥，捱了刀子，都不吭聲。“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但這次為了兒子，他竟然流淚了。

阿豪攪拌着那鍋藥材肉骨茶湯，該放的東西都放了。

阿豪試了試湯，他終於省悟了，這才是魂！當歸，當歸，當歸家庭，這就是爸爸的“魂”了。他很壞，他魯莽，放貸，走私煙，進出牢房無數次，但他終於毅然承擔一切，“我錯了，我沒教好兒子，我是個失敗的爸爸。”

他自己的當歸呢？他自己的“魂”呢？

坦然認罪，錯了，就要認！

沒有任何藉口……

4

法官來了！準準12點15分！

一分一秒不差……

法官要了腿肉。他認真切腿肉，加上豆卜、香菇、蔬菜，熱一熱，燜了一會，燜成一鍋沙煲肉骨茶，香噴噴盛上桌。沙煲肉骨茶擺在法官面前，法官也不看阿豪，不曉得認不認得這個人就是他承審時坐在被告席上的被告。他不看他，看着的是香氣四溢的肉骨茶，他很專注，吃飯時，就像承審案子那麼專注。

——法官本來就是阿豪肉骨茶的老顧客。他經常來，有時點腿肉，有時要排骨，他品嚐了，滿意味道的話，會給阿豪一個讚許的目光，不太滿意的話，會垂着頭，默默吃完飯和肉，喝了茶，然後頭也不回離開。他是獨行俠，從來不與其他法庭的同事一起吃飯，也不與人打招呼、談話、寒暄。

——他的裁決，往往是公正的！

阿豪忐忑不安，他等着法官的裁決。

法官先喝湯，然後吃肉，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終於，法官抬起了頭，望住阿豪。他當然認得他，阿豪曾經在審訊中承認自己錯手傷人，承認他的脾氣壞，魯莽行事，以致對他人造成傷害。阿豪説：“錯了就是錯了，我再也沒有任何藉口，我願意受到懲罰。”是的，法官記得他，很少有人在法庭上如此真誠地認罪。

法官望着阿豪，讚許地説了句英語：“今天肉骨茶的味道很不錯！”

阿豪的心頭大石終於放了下來。他沒有愧對這“肉骨茶之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