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馬文學中的長堤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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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詩人希尼爾的《彼岸星空》寫到:“我們的兩岸,一衣帶水,僅僅蓋章,蓋章,蓋章”,儘管寫於1980年代末,詩中隱約的抱怨聲,如今依然熟悉;而馬來西亞詩人小曼(陳再藩)的短詩《兩岸》“因為兩岸,心和心之間,恆有一座不墜的橋”,又將兩地情誼緊緊牽起。
百年來,新柔海峽兩岸被長堤銜接起來,長堤作為兩岸人民日常往來的交通要道,在文學中也是常被書寫的對象。
1950年代,大名鼎鼎的韓素音曾在新山與新加坡行醫,見證英殖民政府與馬共之間的鬥爭。她描寫緊急狀態的長篇小説《餐風飲露》就多次寫到長堤:那是一條馬共與其同情者走私物資的要道,氣氛總是緊張,有軍官駐守。警官陸克·戴維斯在思考自己的殖民者身份、剿共任務與馬來亞現即時,他眼中的長堤似乎是通往黑暗世界的隧道:“傍晚時分,在中餐館的霓虹燈下啜飲啤酒,長堤的燈光蔓延,向海峽的黑暗核心傾瀉……”
在小説中,新柔長堤通向陸克·戴維斯內心的彷徨。
《韓素音在馬來亞》作者章星虹受訪時説,《餐風飲露》有韓素音自身半自傳的色彩,用小説的方式記錄了歷史,比如當年馬共走私的物品除了有子彈、手榴彈,還有手巾、膠布、鞋、紙、墨水和香煙,可當做史料參考。
延伸閲讀
[百年前“石王”承建新柔長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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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柔長堤一公里 國事家事一世紀
](https://www.bdggg.com/2024/zaobao/news_2024_06_25_688168)
作家韓素音曾在新山與新加坡生活多年,她的小説《餐風飲露》揭露了1950年代緊急狀態下的新柔海峽兩岸局勢。(檔案照片)
韓素音是亞歐混血兒,出生於中國,後來到歐洲學醫,1949年在香港邂逅記者伊恩·莫里斯,寫出暢銷小説《生死戀》,1952年嫁給英國情報官梁康柏後同往新山生活,開始在新柔兩地行醫。1956年出版《餐風飲露》之後,韓素音多次拜訪新中國,撰寫《毛澤東與中國革命》《周恩來傳》等作品。
章星虹説,《餐風飲露》出版於1956年韓素音重返中國之前,小説家是以一個殖民地知識分子的內省視角出發。“現在學界看韓素音,中國學者會完全(將韓素音)光環化,西方學界則不看她在馬來亞這段反殖民的部分,只看她的新中國時期。其實韓素音在馬來亞,曾為華族的生存、為南洋大學説很多話。”
2018年,章星虹(左三)與國家文物局研究員吳慶輝在南方大學學院師生的幫助下,到柔佛古來33碑Bukit Batu新村尋找韓素音當年下鄉行醫的足跡。(安煥然提供)
寫長堤 離不開情
緊急狀態之前,新柔長堤發生過的最嚴重歷史事件當屬1942年日軍南侵,英殖民政府為了阻擋日軍入侵而炸燬長堤,這個事件被已故作家黃坤生虛構成一部可歌可泣的抗日愛情小説《再會吧!長堤》。
這本1983年出版的小説講述136部隊的抵抗戰爭,小説家塑造了一個正氣凜然角色——日軍少校鈴木一郎,因唾棄日軍暴行而不惜叛國加入抗日軍,進而與戰友葉婉清相識相戀,無奈雙雙在戰爭中犧牲性命,最後一項任務便是炸燬長堤。
黃坤生長篇小説《再會吧!長堤》描述一段抗日戰爭時期的愛情悲劇。(陳宇昕攝)
長堤作為文學意象,離不開情。
資深馬華作家馬侖出版的第二本小説集《長堤》便勾連着青春男女甜蜜又悲慼的愛情。
馬華資深馬侖二十出頭創作《長堤》,近年新寫的長篇小説《新冠疫情淚花飄》也關乎新柔兩地。(陳宇昕攝)
《長堤》寫於1961年,小説描述男主角華戎因自卑和多愁善感而放棄了愛情,放手愛人凌燕到澳大利亞留學。儘管小説以華戎凝視着長堤為起點,他眼中這道聯繫着新馬的“雄偉而堅穩的通脈”,最後仍無法保證他的愛情美滿。若放置在新馬歷史政治來做進一步文本詮釋,頗值得玩味。
馬侖1940年出生於笨珍,師訓學院畢業後被派到邊佳蘭教書。當時馬來西亞還未成立,馬侖從笨珍經新山過長堤到新加坡,一路上看到許多關於馬來西亞計劃的政治標語與大字報。過了長堤,馬侖前往樟宜乘船到邊佳蘭。此後,長堤成為馬侖寫作的重要主題。
在新馬分家後,馬侖也經常到新加坡的圖書館查找資料,認識了許多新加坡文人和書畫家。疫情期間,馬侖有感兩地人民無法往來,寫了長篇小説《新冠疫情淚花飄》,以寫實手法,加入新聞剪報,記錄疫下的生活。
2020年初冠病疫情肆虐以前,長堤也曾因為2003年的沙斯(SARS)疫情而緊張戒備。
長堤有越堤族的故事
出生於馬來西亞,定居新加坡的作家丁雲曾通過短篇小説《通關》描寫越堤族的生活,以及疫情對他們的影響。另一篇《生死邊界》則寫新加坡華文流亡者的故事,小説中失望於新加坡華文教育命運的老陳,與曾參與學潮不被允許入境新加坡20年的“卜基阿珠”,在阻塞的長堤上相遇,回憶繾綣。
作家丁雲正在構思一部描寫越堤族生活的長篇小説。(檔案照片)
丁雲受訪時説,1990年至1992年間,因妻兒的“家眷居留”未批,必須頻繁來回長堤。當時還是舊海關,堵塞嚴重,一家人常常走路過長堤。
他説:“人很奇怪,有了同伴,走起長堤來不覺得長,腳步也輕快多了,因而聽到各式各樣的越堤族故事,有追夢、有勵志、有辛酸、有牢騷。我收集不少越堤故事(各大民族都有),本來打算寫一個短篇系列,但只寫了三篇《通關》,後來還寫了一篇《生死邊界》就停止了。可能是因為妻兒的‘家眷居留’辦妥了,生活安穩了,心靈衝擊少了吧?”
不過他也曾彷徨:“在(長堤的)冷風中,常常問自己,漂流的我,漂流的人們,在追逐什麼?盼望什麼?逃避什麼?又問,什麼時候,人們可以真正安定下來,找到一處停泊的港灣?”
丁雲目前在構思一個關於越堤族的長篇小説。
馬華作家冼文光也曾是越堤族,他借小説集《柔佛海峽》的諸篇小説轉化個人的長堤經驗。其中一篇《在Danga Bay準備開拍新山第一部同志獨立電影》,脱胎自過長堤時的機遇。
他受訪時特別指出,某天他在新山等170號巴士過長堤,跟排在他前面的一個男子聊起來,對方聲稱是廣告片副導演,曾到新山拍廣告,還提及黃亞福街後巷的跨性別性工作者,突然問了一句:不知有沒有人拍過新山同志電影?
這番奇妙對話促成了冼文光小説的創作。
另一篇《樓:1970》則與新華文學現代主義文學雜誌《樓》有關。
馬華作家冼文光曾在新加坡生活,當過越堤族,著有小説集《柔佛海峽》。(冼文光提供)
冼文光説:“一天傍晚,我擠塞在返回新加坡的170號巴士裏,那時期SARS肆虐得人心惶惶,杯弓蛇影的;長堤上巴士極度緩慢移動,我拿出前些天文藝城編輯林迪玞(林山樓)所贈的《樓:4》來看;我被裏面的文風震動,尤其對《午夜之死》一篇印象深刻——封閉的樓、擠逼的巴士、SARS、人;我腦海霎時想象着:豎立的巴士頗似一座樓、倒塌的樓頗似一輛巴士……”
長堤便在冼文光的文學想象中,變成容納一座座封鎖中大樓/巴士的虛擬空間。
他相信,只有長期被那“火一般戳熱”的長堤折騰過的寫作人,或許才可能於創作上被“逼”出一點新意。
重構文化交流長堤
越堤意味着飄零,多少人離開自己的家鄉到另一個地方生活,新山就是這樣一座城,在馬華80後作家方肯的長篇小説《海峽邊城》裏,青年男女似乎註定要離開新山,到不同地方(包括新加坡)追逐理想。
馬華作家方肯小説《海峽邊城》以新山的視角,凝望長堤與新加坡。(互聯網)
方肯受訪時説:“新柔長堤承載的都是苦澀的滋味。為生存而不得已日夜穿行,內裏是犧牲、刻苦、辛酸、無奈、委屈等等。這是從新山過去的人。而從新加坡越堤的人,便不是這麼一回事。在新山人我的眼裏,新柔長堤是一道從閉塞走向解脱的樞紐,像喉嚨,釋放那些消化不良的阻塞物。”
她繼續説道:“或許因為我是新山人,對於新加坡的文學想像就有些一言難盡。那麼近,那麼遠。在我的文學想像裏,它是一座低温的島,説不上熱情,也不完全冷漠,各種外來的因素不斷影響其形態,重新捏塑,再捏塑,它不會定格在一個模樣,而且是在很短的時間裏變化又變化,卻維持一定的格式,如機械那般。”
報道文學方面,丘文華(已故韓山元的筆名)1989年出版的《長堤兩岸》記錄了一段來自麻坡的越堤族心酸走上絕路的故事。此外,2001年由土司工作室撰寫的《新新關係》通過大量採訪越堤族,反思新山與新加坡的關係。最近,旅遊作家葉孝忠也希望從新加坡的角度觀察馬來半島世界,書名《我給新加坡寫了一本馬來西亞》意味深長。
長堤除了作為文學文本,還可以是新馬兩地文壇互動的號召。
“南方文學之旅”通過新馬巡迴詩文朗誦,重建兩地文學交流的長堤。圖為2015年新馬作家到寬柔中學古來分校講堂表演。(南方大學學院提供)
新加坡文化獎得主、詩人、學者王潤華教授與文化獎得主、詩人淡瑩,從2015年起贊助新馬巡迴詩文朗誦系列活動“南方文學之旅”,邀請新馬詩人、作家、表演藝術工作者攜手走入新馬校園,搭建新馬文學交流的長堤。“南方文學之旅”至今已經舉辦超過20場活動,來臨8月和9月還將分別前往東馬古晉與新山。最近也由南方大學學院中華語言文化中心與馬華文學館出版《南方文學之旅詩文集》,記錄第一階段的文學旅程。
王潤華受訪時説,新馬兩國的文化人與作家不認識彼此的作品,讓人遺憾。他認為,尤其新馬華作家彼此的家人、祖先都有密切關係,同時也是建構東南亞華人以及東南亞各個國家文化的重要組成,應該重啓認識彼此文化、文學的工作。
本地學者、詩人王潤華教授希望新馬兩地文人更密切互動。(檔案照片)
“重建長堤是要讓兩個國家的四語文作家、文化人互相來往交流,並朗誦他們的詩文。我認為我們不單要在新加坡辦,也應該到馬來西亞的各個學校,因為學生最容易接受影響,通過朗誦,提醒他們不要忘記文學,散播文學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