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玲:物換星移度十載——天痕 (下)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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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麼名字?”有個大媽見她走近了問。
“我叫二妹。”阿棠放下田裏的活,把她拖走。
“這麼快就帶她走,也不給我們多瞧幾眼!”大家起鬨!
阿棠有點生氣,不高興的阿棠問她:
“有沒有撿到牛糞?”
“有啊!很多呢。”
“為什麼用草蓋起來?”
“這樣不容易幹掉!以前依媽教我的。”
“以後你看到我,不要走過來,走遠一點,到看不見我的地方。”阿棠對她説。
“我不要!”她搖頭。
“為什麼?”阿棠見她那麼小會駁嘴。
“我會怕,沒有人和我在一起我會怕。”
“你看那麼多人笑我,如果給我看到你,我就打你。”
“打我?我又不是壞人,為什麼打我?”二妹不服氣。
“別人如果拿我講笑,我就打你。”阿棠覺得她很煩。
“為什麼他們拿你講笑?”二妹問。
“因為你來了,他們就笑我!”
“他們沒有笑你。她們喜歡我!”小小的二妹是那麼認真地回答。
阿棠覺得怎麼説也説不清,幸好到了家,吃了早飯再説。她待家出來:
“你迷了路,怎麼這麼晚回來,死到哪裏去玩,牛糞呢?”
“在這裏!”她待家見她撿來一籮牛糞,一層層用草隔開,也沒話説了。
“去吃粥,你一天只有晚餐才吃飯!中餐吃番薯。”
阿棠對她娘説:
“娘奶(noung-ne),你看她那麼小,不給她吃飯,什麼時候才養大?什麼時候才跟我們種田?”望着兒子再看看小媳婦,她惟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給媳婦飯吃。對於快六歲的小媳婦,也的確太瘦小了。他和他們家是巴不得她長大的。
三、遇見母親
秋天一年一度的趕集,二妹跟了“待家”到鎮上賣米酒。她“待官”(家翁)在家的時候,他們家的米酒釀得非常甜美,初入瓶子是橡果顏色,放久了呈栗子紅,開了瓶塞,酒香撲鼻。都説劉家的米酒釀得一年比一年好,因為他們家的糯米是自己種的,他“待官”選好時辰下種,長苗澆水都講究。後來待官走船去,只好釀得少些,用的是去年種下的糯米。
二妹在市鎮上,活潑伶俐,這時七歲的她長高許多。她穿了一件小圍裙,可以抹乾手,賣酒最重要手不能濕,手濕拿酒瓶容易滑,試過手滑打破了一瓶酒,給婆婆打得豬頭般臉腫。這天發現遠遠站了個婦人,向她招手,她走向前去,發現居然是依媽。她馬上哭了起來。依媽過來抱住她,叫她別哭,免得驚動她婆家。
話説二妹給賣到鄰村的劉家,依媽又氣又傷心,找了兩個村,後來才知道就在鄰村。也不敢認,好幾次只是遠遠地看着。記得兩年前她做完陪月子回家,手中有一筆錢和頗大封的紅包,當時她沒想到就差那麼幾天,見不到女兒,她大罵“唐摸”(老公):
“豬呀!(d ya)你還是人?女兒有多大,為了抽鴉片,就昧着良心把她給賣了?” 她氣急敗壞地問:“賣去哪裏?説,快説!” “唐摸”(老公)支吾半天答不上話,後來説隔兩個村,她更急:“賣去那麼遠!劉家莊那裏,婆家叫什麼?”
“不知道!賣給誰不給知道!”她‘唐摸’還理直氣壯!
“我這就找去,如果找不到,我回來就有你好看的,你給我滾出去!”
依媽看見二妹流下了眼淚,説:“二妹仔!依媽依爸對不起你。”
二妹抱着母親説:“我要回家!”
“你不可以回家,你爸已經把你賣給劉家了。”
“我要回家!”她哀求母親。
“他們有打你嗎?”
“沒有!”
“有給你吃飽嗎?”那是依媽最最擔心的事。
“有!”
“有吃飯嗎?”依媽又問。
“早上吃粥,晚上吃飯,白天吃番薯!”
“有得吃飯,我就放心了!”依媽打量她又説:“你要常常洗澡,把身體上上下下洗乾淨才不會生病。頭髮也要常常洗!把頭髮綁起來。”
“我天天沖涼,三天洗一次頭髮,我會打井水了!”七歲的二妹數算自己的成就。
“有吃過雞肉嗎?”依媽問。
“有,有吃酒糟雞!酒糟撈飯很好吃。”她天真地回答。
“那依媽就放心了!”依媽看她長高,實在是比之前在家好看多了。
“我要回家!”二妹開始哭起來。
“你不能回家了!你就在劉家住下,依媽知道你在這裏,過兩天再來看你!”
依媽怕被劉家的人發現,甩下女兒的手就走了,也不敢回頭。二妹大哭,這情景給阿棠看到。她“待家”知道原由,過來問個究竟:
“你哭什麼哭?”
“我見到我媽了!”
“她在哪裏?她叫你回去?告訴你,你不可以回去的。”
“依媽不給我回去,她叫我留下來。”
“她還跟你説了什麼?”待家不放心。
“她問我有沒有飯吃,有沒有吃過雞肉?”二妹一面哭一面應。
“你怎麼回答?”
“我説有飯有番薯吃,有吃過酒糟雞!嗚嗚嗚!我要回家!”
“你不能回家,你厝的依媽都説你要留在我們家裏!”
“我要回家!”她哭得更大聲!
“以後我會給你餐餐吃飯,我們賣了很多酒,今晚我給你吃雞酒面線。”待家好聲好氣地説,這時見阿棠過來,她又説:
“走!你棠哥過來了,我們回家去。不要哭!”棠哥接下她手上的東西,放在推車上,她用雙手捂住臉抽泣,知道回不了家了!
棠哥兒現在15歲,一路不説話,在前面推着車回家。當晚一家人吃過雞酒面線,阿棠見二妹她睡了,兩母子説起話來,他‘娘奶’問:
“他厝阿媽找到了她?”
“我知道,我也遠遠看到了!她求依媽把她帶回家。”阿棠説。
“看情形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了。不知道女兒就賣到我們村裏。找了來,偷偷看我們對她好不好?” 阿棠娘奶(noung-ne)猜測。
“我們沒有虧待她,天天給她吃飽。只是太早給她去撿牛糞,尤其是冬天!”阿棠似乎責備母親。
“她整天哭哭啼啼,好像我們虧待她,也不是辦法。何況你爸要是回來見了,可能有話説。” 他娘擔心。
“娘奶(noung-ne)啊!不然給她回家一年半載,等大一點明年再帶回來!”15歲的“唐摸仔”,忽然心疼自己小新抱仔。他娘細算能省一年米飯,也不妨礙的,就答應了。
第二天,劉家派人叫了二妹依媽過去,客套也不説,對她説:
“你‘聚能羊’(ju neun yang女兒)太小,什麼都不會,我們給她回家一年,你教教她規矩,教她稱呼人,學會自己打理乾淨,學燒水煮飯、打掃房子。她什麼規矩都不會!”
二妹依媽沒想到女兒能再回家裏來,心裏感激不盡,又見親家有田有地,女兒嫁過去未嘗不好,忙説道: “是的是的!親家母,太感謝你們,伊爸給她賣了,我都不知道,是要把她教好,才給你們的!”
“説好放她回去,等明年夏天大一點再送過來!”她‘待家’説。
“一定一定,我會把她教好,再送上門!你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一定報答,二妹將來一定為你們生下一堆孫兒孫女!”
“女兒就不用了,兒子生多幾個不妨!”這説到親家母心坎上,沒有不喜歡的。
“我回家把她養好帶過來!”這簡直是天恩!二妹依媽見此刻能和女兒多住些日子,不僅能盡母親的責任,也對得起女兒和自己的良心!何況見了女婿高高個子,雖然沒讀多少書,也一臉耿直!
四、回孃家過節
依媽帶着二妹回家的時候,快臨端午節,二妹剛好七歲。她婆家給了10斤糯米帶回家,又給了些酒糟,15歲的女婿送出門口,又給兩瓶米酒,“待家”追了出來雖想阻止,見兒子臉色凝重也只好不出聲。二妹依媽自是感激,尤其聽到他喊她 “蹲捏”(dun nie岳母),她不禁掉下眼淚!
二妹回到家裏,正逢端午節。她喜歡粽子裹在竹葉裏的香味,她覺得長長三角錐形的粽子立體感特別美麗,她幫忙依媽洗粽葉,依媽用了婆家給的糯米包鹹粽和甜粽。鹹粽主要是用糯米、三層肉、香菇、花生;甜粽則是包裹糯米、花生或金豆,吃的時候蘸上白糖。
依媽煮粽子的竹葉香米香,瀰漫整間屋子。他們很久都沒有如此的幸福過,圍在一起吃飯,依媽慢慢釋懷,也不再厭恨依爸。可是二妹怎麼也不叫她爸了,依爸只好不出聲坐着。
依媽開始教二妹怎樣成為清潔聽話的孩子。她對女兒説:“自己洗頭,把頭髮洗濕,肥皂抹在手上,再搽到頭髮,有泡出來才幹淨。臉部頸項耳後都要洗乾淨。冷水洗臉最好。每天沖涼順手把衣褲洗乾淨,夏天每天要換乾淨的衣服。睡前要洗腳。”
二妹的腳是大腳,依媽的腳是金蓮放大,一扭一扭走不快。她覺得女兒太小,生火十分危險,等多幾個月再教她生火煮飯。她教她洗衣服,掃地;教她如何量米洗米,二妹對依媽説:
“他們家煮飯煮粥,不像我們加入番薯,番薯是另外蒸熟。”
“哦,那他們家裏有米,我們家米不夠,所以加入雜糧。”
過了些日子,依媽教她如何生火,她説:“看爐灶有沒有星星之火,撿些幹葉子,放在爐灶下,用空心鐵管吹昨夜未完全熄滅的爐灰,火就會着起來。所以你夜裏放一個粗粗的柴蓋住爐灰。”
“依媽,別擔心,棠哥會幫我把火燒起來,然後煮一大壺水。”依媽看着小小的女兒似乎幸福,問:“你棠哥對你好嗎?”
“好!他不罵我,常跟我説話。”二妹略有所思,看見外面下着雨,不知道高高的棠哥有沒有把火生起來。
再住了一段日子,二妹學會了煮飯、洗頭、洗衣服,依媽幫她梳頭,問二妹:
“他們家還種了什麼?”
“我們種了很多菜。芥蘭、空心菜、青梗菜、蘿蔔、芋頭,還養了很多雞!”
“難怪他們家要你去撿牛糞,牛糞用來種瓜果、蔬菜很肥沃的。”
“依媽,他們把牛糞塗在樹幹上種蘑菇。棠哥把那些樹幹砍成一棟棟,有我這樣高,然後我‘待家’叫我把牛糞塗在樹幹上,放在樹蔭下,下梅雨後,奇怪就長了許多蘑菇。收成的蘑菇,賣蘑菇的錢積起來可以買一頭一頭牛。”
“蘑菇很賣錢!女兒,我告訴你,你要聽話,他們家種那麼多東西,你要用心學起來,將來有成績,就算沒有讀書,你也不怕,因為你有本領。你明白嗎?”
“知道了!我能回家看依媽,看阿弟,我就開心。”
“過了冬天,明年春天,你就回去你‘待家’那裏。我叫他們每年給你回來一次。好嗎?”二妹點點頭,依媽想自己生的,又那麼乖的孩子,怎麼就沒法子留在自己身邊,也開始哭了起來,所以人生盡是不如意。
二妹回家被母親調教了一年,長高了不少,依媽給她做兩雙布鞋,一雙草鞋。幾套花布衣和棉褲子,一件棉襖,還有貼身小衣褲。依媽送她回去婆家時,穿上新衣新鞋,還把長髮紮了兩條辮子,綁上紅頭線。依媽説頭髮長到肩上,就用剪刀剪掉,要整整齊齊。
八歲的二妹回到村裏,16歲的阿棠遠遠看到自己的小媳婦,就來接她,見她長高了,綁好的頭髮把臉蛋烘托得豐滿好看,臉上對他露出很自然的笑容,他也高興地露出了微笑。阿棠也不知道説什麼,怕太高興的模樣給“蹲捏”(dun nie岳母)察覺!阿棠把小媳婦帶過來的包袱接過來,走在前面,也不敢回頭,二妹倒是開心地和依媽跟在後面。依媽見女婿跑得快,忙問:
“這裏是你們家的田地,那麼菜園在哪裏呢?”
“菜園在房屋的後邊!”
“菜園種了什麼菜?”
“什麼都有,什麼都種一點。菜心、蕹菜、芥蘭、茄子、辣椒,山坡那裏種蘿蔔芋頭。看街市賣什麼,我們跟着種什麼。”他介紹他們家的菜園、田地,腳步就慢了下來。
待家知道親家母過來,就刻意的包了肉燕(燕皮包肉像雲吞)煮湯,還有紅糟面線。‘待家’説:“等過三五年,她來紅就給他們拜堂!”
“那當然!”二妹依媽乘勢説:
“親家母如果准許,可否一年回家三兩天。讓她新年回家拜年!”
“那是應該的,我們不會虧待她,你放心。”待家見了小媳婦也很安心。
二妹回來後很聽話,很乖,學種稻種菜鋤草,很勤快,她待家也滿意,就教她紡線織布,她説:
“等你12歲,我就送你到紡織作坊當學徒,慢慢學織蚊帳。”
“真的?依媽説如果我沒過來這家裏,她等我長大也送我去織布作坊,到作坊織布有工錢拿。”
從清末,長樂的婦女就把織夏布蚊帳等作為家庭副業,並且影響到周邊的鄉鎮,產品也銷售到蘇杭一帶。民國初年抵制日貨,福州一帶商家創辦蚊帳毛巾廠,到1920年代,各個鄉鎮有完善的專業織布的作坊。
如今説回頭,二妹的命運,隨日子度過。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只值得五個大洋,而且是給父親賣了!這乃是一道天痕,劃過天邊,化成流星又落到地面,她得好好地活下去,努力長大。讀者你們看這物換星移,也就過了十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