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辛波斯卡——言詩荒謬,言我日常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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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後照例吃很多頓飯,問及學業事業造業,我吐掉嘴中魚刺,先微微窩嘴,放出一句空氣,再魚肉葷腥地作答。那架白棉綢圓桌上,某位爸爸的同學還知道,我和爸爸都在悄悄寫作。同學的嘴油冒利光,問埋頭的我“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初中就在寫詩?”我緩緩點頭。他又牽左拉右地説:“你知不知道他寫的那個女生不是你媽?”大家喝得臉頰酒紅,桌面上的菜都在發亮發出鬨笑。
媽媽沒在這裏,我在紅黃綠的油光中,捏了捏爸爸的手,他將將要起身敬酒,示意我吃菜就好。我在玻璃杯繽紛的下方,非常清楚那首詩,爸爸用“瘋狂”形容愛情的那首。詩中他寫了遠距離的信,以及信件們的衰亡,一個逗號後爸爸寫到,他的城市通了高速,慢慢地新公路又變成了舊公路,多年間繞過他伸向遠方。我從沒跟爸爸討論過這條公路,在飯後扯談遛圈的路誕生之前,爸爸有幾條自己命名的路,那是他與過去的臍帶。
媽媽之前問過爸爸,這裏的“她”是誰,爸爸只説在寫詩,沒什麼“她”。媽媽連帶着瞟了我一眼,她在那一眼裏,將我和爸爸看作詩人聯盟。但如果真有這麼個聯盟,反對的也不會是媽媽。爸爸有着業餘成年詩人的羞恥心,他不擅長在餐桌上談論詩,其餘的話也不多説一句。他坐在書房沉着如日程表,一天的時光在他身上撕下來,留出斑駁碎紙,正好寫上他的詩。
爸爸最喜歡的詩人是辛波斯卡,2016年她詩集的中文譯本再版,爸爸買來放在牀頭,過了一陣我就偷拿到學校裏。那時我暗戀我的高中同桌,對方拿起這本深藍小書時,隨口唸出了詩集名字,“萬物靜默如謎”,我頓時心雷顫顫,秘密像雨點一樣化開。但我遺失了瘋狂的基因,不敢跟同桌通信還不敢説話,我在課桌前微弓腰脊,像合上的藍書本。扉頁的辛波斯卡寫,“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而我可能是,我偏愛暗戀的荒謬,勝過愛戀的荒謬。
辛波斯卡少寫愛情,她的書寫在尋常紙張的背面,附帶些上世紀炮火的痕跡。她切割波蘭母語的多義,片下生活與哲學的兩個切面,激發語言稜鏡的迷濛光亮。“這裏有餐盤而無食慾。有結婚戒指,然愛情至少已三百年/未獲回報。”她筆下的萬物皆有嘴能言,但無一不選擇沉默,從而掩藏未被世俗秩序發現的暗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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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石頭交談》中,她請求進入石頭的內部,用言語記錄二十萬年的空間,石頭回應它永遠關閉,水滴與葉子同是,我們都是不可敞開的深沉主體。讀她的詩才萌發了另一顆眼睛,人類所經歷的一切正常都不正常,斬斷了認知慣性後,詩歌的臂膀伸向了新的連接,所以“王冠的壽命比頭長”。
爸爸把傢俱與家人挪到詩裏,我把普遍情感塞到詩裏,我們激情的餘温散在餐桌上,凝成安靜的煙火氣。具體的我們適宜存在、觀賞與收藏,正如一顆顆打不開的石頭。我和爸爸寫詩的動作,就是在石頭上刻花紋,痕跡稍淺地露出自己。雖然有名詩人辛波斯卡也有不想面對自己的恥感,但她翻開堅硬的內核,編織了詩的外殼。辛波斯卡的詩有流水滴落的石頭縫隙,若以靜水的姿態,歡迎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