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文學獎得主古乃方《香鬼》 以香為湯底 提煉氣味小説 | 聯合早報
zaobao
因為一份“我偏不”,不要一進地鐵就漫天的英國梨和小蒼蘭,讓北北決心成為一名調香師。這可能也是文學獎得主、調香師古乃方寫出氣味小説《香鬼》的緣由。
以嗅覺出發的書寫罕有,既是調香師,也是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得主的古乃方,以氣味的奇幻想象為湯底,提煉文學作品。她在小説中對文字提出大膽質疑:“若聞到了,文字何不都閉嘴”。記者也喜歡閲讀商業氣息濃厚的香水文案,以美麗辭藻翻譯多層次馥郁香氣,像名片一樣得體示人,但又不時懷疑其有效性。
調香師寫調香的故事,會讓人想起早前寫黃澄的鄧九雲,《香鬼》和《女二》一樣,雖然容易被定位職人書寫,但也不僅止於此。即使不懂香水,或缺乏精準分辨前中後調的敏鋭嗅覺,也能從《香鬼》中的八個故事入門,走進調香師北北的香水奇遇記。在這個世界裏,醬油可以入香,顧客可以是鬼,夥伴可以是紅毛猩猩。
《香鬼》有八則故事,糅合現實與奇幻引人入勝。(取自作者臉書)
讀《香鬼》如同觀看串流平台影集,每集各自獨立卻又互為串聯,看見北北在不同階段邂逅的關係,當中往往流動多變:同伴可能變成兇手,醫生成了敵人,情人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即便如此形容,不免還是簡化了人物情感的流動和難測。劇首語大概就是“調香師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將世間惡臭轉為芬芳。”即便過程可能是血腥暴戾的。北北曾經批評安用動物屍體作為調香酊劑,後來她卻成為了共犯,以動物屍體為酊劑的香水榮獲大獎,從此告別了純素(vegan)酊劑的單純無害。
北北和安使用同樣的材料調香,只是次序有別:也許原子筆是才華和技能,玫瑰是形而上的感性,醬油則近乎原欲和野性。
延伸閲讀
[台灣女演員鄧九雲談創作《女二》:對才華與權勢祛魅
](https://www.bdggg.com/2023/zaobao/news_2023_07_03_617211)
披露人性陰暗面
小説對人性陰暗面的披露也是鮮血淋漓,且不因為北北是女主角,格外覆以糖衣或濾鏡。對安和香鬼,北北渴望控制;她曾經視香水圈大巫——翠翠為精神領袖,後來卻因為自己有所成就而變心,開始和其他香民一樣暗稱翠翠“五步散”,因為擁有共同的抨擊標靶而凝聚。愛有自私和排他的一面,她迷戀香鬼以後,便將翠翠拋諸腦後,而且在香鬼面前,有意避免自己和翠翠相比較。
一如世人稱之為臭的事物,那些邊緣、破損、陰暗、壞掉的,才是吸引北北的氣味。有時《香鬼》人物的調香原則也反映三觀。比如北北和香鬼對調配光苔香水的看法是相反的,香鬼執着於光苔在哪種狀態下的香氣,才算光苔的香氣,北北則認為這種追求本質的執着過於被動,她選擇發揮想象力,即使以別種植物萃取光苔的氣息,也可以。
在這段陰暗潮濕的情人關係裏,深深迷戀香鬼的北北唯恐自居下風,在調香上她卻無比主動進取。北北覺得,如果結果很平庸,還得解釋它的原成分。“這樣別人喜歡這個味道,是因為標籤上寫光苔,不是被氣味感動。”
張愛玲説,都市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才真正看過海,愛情亦然。古乃方藉着北北,對世人早被養壞的口味作出了反抗。也許在北北這裏,愛情其實也須要過度想象,執着追求本質的結果往往是失落,是無趣,是乏善可陳。
寫作也一樣。一些寫作者追求事件的真實,另一些追求記憶的真實。
又如香鬼認為,調出第一瓶就該不計成本手段,之後要怎麼大量複製或降低成本都可以。北北雖以浸泡猩猩屍體的酊劑製成得獎香水“植物野獸”,代價卻是深深的懊悔,長時間無法調出新作品,創造力和生命力如同那瓶罪惡的酊劑,逐漸減少。
古乃方既是一名調香師,也寫作,曾獲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取自作者臉書)
透露生態關懷
《香鬼》也透露出生態關懷。紅毛猩猩“安”本來生活在熱帶雨林,媽媽有一天遭到伐木工人獵殺,包括它在內的幼年猩猩則被賣到黑市,輾轉漂泊到台灣;又揭露天然藥材冬蟲夏草因全球暖化而面臨枯竭危機,北北的調香課好友巫巫因此不得不遠赴喜馬拉雅山採集,不幸墜谷身亡。北北後來在蘭嶼的經歷像救贖和昇華,小説對本土生態與民族的關切和熱愛由此自然流露,而經營台灣氣味品牌的古乃方創作氣味故事,何嘗不是一種地方書寫的路徑。
在《香鬼》裏,我們讀到不同的調香師如何遊走規則,試探自我和他者的邊界,全為調配迷人香氣。但古乃方有意經營超乎這些拉扯的世界觀,呈現一種更宏觀的視野。
北北反抗國際商業香的營銷至上,自己卻也因為人人都覺得國外的比較香,反而擁有一批歐美鐵粉。她曾經迷戀香鬼的“真”,但也終於接受商業香水追求穩定,承認“假”可以成就“真”,被視為人工虛假的化學單體,説不定還能拯救一大片保育林。
曾經,北北從離開關係便失去自己,如同人們為了見人噴香水,自我因為他者才有意義。轉變為只為自己的純粹,不因他人而分心,這不是解放自我的女性主義論調而已,是對香水意義的終極探問:一回到家,膚上的氣味逐漸消散,客廳音響尚未轉開。在這個“之間”的時刻,人們想起香水是為了面對自己消逝的部分,是一切死去東西的生命,如同蘑菇追求潮濕、陰冷和分解。
北北和安常使記者想到美女與野獸,香鬼則是歌劇魅影。也是在那“之間”的時刻,耳後殘存的香水氣息幽幽發散,像《歌劇魅影》繁華落盡後,猴子八音盒仍在悠悠奏樂《化裝舞會》,華美而清冷,堂皇而孤寂。穿香水也像戴面具,迷亂地轉換示人面貌,在每段關係和場景終將破敗前,藏好潛伏內心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