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儀:抓癢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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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不過想要消失的衝動**就緊緊抓住一塊死皮
小腿上的紅疹一直沒有消下去。這次比平時嚴重,兩個月了仍然反反覆覆,覆蓋的面積漸漸擴大。
這些天坐在飯桌前,總是習慣性地翹起左腳,小腿持續流膿,在木椅上留下黏膩的痕跡。我説你看那是從我小腿流出來的膿,男友不信,以為是沒塗均勻的亮漆。
亮漆,我也喜歡這樣的形容詞。
最近開始想給我身上不斷浮現和消失的紅疹拍下好看的照片,不然也用文字留影,越細節越使人驚怵越好,最好大家同我一樣不好受。
延伸閲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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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耀一般我總是穿短褲到處給人展示猩紅可怕的皮膚。像是五月拍攝期間,十二天裏我只有三天穿着長褲,原因不是天氣悶熱得不允許,而是我篤定長褲給我帶來厄運。身為一個職業迷信的人,雖然知道掉入了自證怪圈,但也寧可信其有。
穿長褲那天,就必定事事不順,比平時要挨更多罵。
我的“電影生涯”中的第二部長片,原本只是以場記的身份參與,之後莫名其妙地當上了第二副導,在開拍的第一天因為第一副導生病缺席而被迫上位。説沒有一絲蠢蠢欲動的野心是假,不過這股偷腥般的慶幸很快就被澆熄。
後知後覺地承認副導的工作完全違揹我的本性。要當片場裏最堅定大聲的嗓門,某些天能夠撐起偽裝安然地執行任務,某些日子偏偏回到日常失語的狀態,這些日子恰好都穿着長褲,像是過長的褲腿封鎖住了什麼隱秘的潛能。
最慘烈的一天,拍攝結束後的凌晨我獨自跑回拍攝場地,坐在行人天橋階梯上抱着腿,復刻剛剛演員的哭戲,發現這裏真是個哭泣的好位置。邊哭邊把小腿剛剛結的薄薄一層皮抓破,指甲縫裏都是死皮和鮮血,得到自虐和宣泄壓力的爽感。恨不得原地消失,但是看着那片在我身體上不斷遷移的紅色沙漠,像是我永遠無法擺脱的存在標誌。
一年前的五月,我在台北的光點華山上了兩日的副導演工作坊。在那個工作坊之前特意去租借了電腦,記得我還在店裏待了蠻久,就為了測試那台比較便宜的電腦能不能下載剪輯軟體,為我拖了很久沒有發佈的視頻做一些收尾工作。那天我輾轉來到市立圖書館,找到了西西的《哀悼乳房》,笨拙地拍了幾頁當b-roll,丟進視頻時間軸裏就當完成了。那是我在台灣感覺自己是熟客的極少數時刻,在圖書館的小角落裏兀自忙碌着,原來總需要一些工作和日常讓自己感覺踏實。
第一天上課,坐在一間彷彿誰都互相認識的課室裏覺得很不自在,忽然和另一端的女生對到眼,獲得一個友善的笑容。在午休時間果斷地和人對調了位置,坐在那女生的旁邊,順利交到朋友。那天晚上我們從教室裏出來,看見展廳外有好多人,Y説有草東的演唱會呢,你要留下來聽嗎?我説好啊。於是我們加入了一羣沒有搶到票的熱血青年,蹲在展廳外聽着從裏頭傳出來的悶響,他們拿着吉他與裏頭的音樂合奏,大聲吼着背得滾瓜爛熟的歌詞,儼然是另一場演唱會。後來再回想,真沒敢相信我就如此草率和平靜地聽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場草東。
我每日中午才抱着電腦出門,晚上乖乖回來到樓下買豬腳便當、綠豆沙牛乳和花生卷冰淇淋固定三件套,像是我真要在這裏住下並開啓不怎麼健康的規律生活了。離開前櫃枱大叔問我之後去哪裏?我説不知道呢。他説要是沒有地方去那就回來吧。
那間曾經短暫獨屬於我的房間作為接納我各種模樣的臨時容器,就像我的一塊皮膚,泛着紅疹,預備跟隨我直到消失以前。
旅社資料:古山園旅社台北市萬華區華西街40巷16號感覺指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