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禺:温度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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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黑貓看見我,馬上弓起身子,嘶嘶叫着,拼命用爪拍打着地面,彷彿見到了鬼怪一般。
別擔心,對象不是你,而是那個叫顏小杰的男孩。説實話,情況相當殘忍,剛滿11歲的男孩,小學還沒畢業,就已經沒有去路了。
我能説什麼呢?只是來執行任務,許多事情超出了我的控制。
可憐的小男孩已經出現在遊樂場。不管心情好不好他都會在同一個地方出現,那裏就像他的家,彷彿存在着温暖,讓他感覺安全。
我的職責是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內保障他的安全,然後平安地過渡到另一個世界去。至於之後會發生什麼,我一無所知,也無法預料。聽説不知前因後果情緒才不會受干擾。
這份工作令人好奇,同時還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一公開招聘消息就引發轟動。我倒是糊里糊塗地被拉去面試的。鋼骨水泥般的房間裏陰冷刺骨,幾個黑麪神一字排開,我幾乎感受到被吞噬的威脅。整個過程就像是被夾在幾個齒輪之間,不斷被攪碎撕裂,最後倒在牆邊,滿身黏糊糊的液體慢慢滑落,如同吐出生命的最後一口氣,我迫不及待地爬向門口逃離。
本來就沒抱希望,沒想到結果出來我竟成了神,死鬼中的死神,洋洋得意。
不知何時,黑貓走了,明白我不是針對它而來,快快溜之大吉。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需要披上黑色的斗篷,手拿大鐮刀出現,後來才知道每次執行任務都是以百變形象的方式,像這次就是以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模樣,説是小孩子比較能接受。
小杰正在遊樂場上盪鞦韆,一看到我就大聲抱怨。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遊樂場上的其他孩子跟着朝我這邊望過來。他們什麼都看不見,除了小杰和黑貓,大限未到的人是看不見的。
我徑直朝他衝去, “快下來,很危險!”小兄弟啊,你只有不到12小時能呼吸這個世界的空氣,千萬別太早説再見。
“摔不死,不用大驚小怪!”他依舊板着臉,腳下一瞪,鞦韆慢慢地慢慢地停下。
“今天你為什麼不來學校?”語氣咄咄逼人。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學校?”我也語氣強硬。
“所以你看見了,你都看見了,為什麼不幫我?”對方挑起眉毛,盡是委屈。
其實我根本沒去學校,但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突然的心虛讓我逃避他的目光。
第一次邂逅也在同一個地方。那時他蜷縮在溜滑梯的上層,顯得很不開心。
“小孩子也會不開心,真奇怪!”我刻意逗他説話,走到離他目光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大口啃着手中的漢堡包。
他自然不會隨便睬一個陌生客,看也沒看我一眼,把頭轉到一邊去。
“有人關心不好,沒人關心又不好,小孩子真難伺候。”我邊嘆氣邊搖頭表示不解,又咬了漢堡包一口,裏面的牛肉餡在爆汁。
早有準備,做好功課:小五生,來自中等家庭,父母忙碌,疏於照顧,養成偷竊的壞習慣,是學校問題學生。
“這次在學校又犯錯了?”
“你怎麼知道的?”他很驚訝,不經意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淡定地露出個微笑。
“你是間諜嗎?”對方開始戒備,一邊死盯住我,一副想把我看透的樣子。
我從容地把最後一口漢堡包塞進嘴裏,把包裝紙揉成一團,精準的朝旁邊垃圾桶的桶口一扔。正中目標,我“bingo”了一聲。
“這次沒人罵我!”他泄氣地説。
“為什麼要別人罵你?”
“罵我就會找爸爸媽媽來學校了。”
“你很想爸爸媽媽來學校?”有哪個學生會希望父母來學校的,簡直怪胎。
“這樣他們就會跟我説很多話。”他充滿期待地説。
只為了希望有人跟他説話。本來是件多容易的事啊,為什麼在某些人身上卻變得極為困難,小杰就是其中一個。
一陣痛在身體裏悄悄蔓延,照理已經沒心沒肺,我是不該有感覺的。
第二次,我到學校去找他。
午後,食堂裏三三兩兩的只有幾個學生,他坐在一隅獨自吃麪。
我端了杯咖啡,徑直走到他面前坐下。
“你為什麼會來學校?”他驚訝地問道,張大的嘴巴掛着面。
“有規定我不能來學校嗎?”
“你是……學校老師?不可能,我從沒看過你?”他很疑惑。
“你管我是不是學校老師,有人陪你吃麪不好嗎?”我示意他繼續行動,畢竟面涼了不好吃。
“你是學校派來監視我的?”他吃了兩口麪條,突然想到什麼,抬頭認真地説。
我差點把嘴巴里的咖啡噴出來。“當然不是。”
“我……我也知道不可能,但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期盼的目光在他眼裏閃了一下。
他在意的就是有人注意。
“那你就當成是真的好了。”我竟然這樣回應他,説出後才後悔,條規裏好像不能隨便承諾任何事。
人都要沒了,為什麼就不能施捨一點同情?讓人家心情愉快地離開不是積德事嗎?
“真的?”他果然反應很大,表情雀躍起來。雖然只是剎那,我卻希望是永恆。
“以後不要再做那些事了,好嗎?”我做了一個偷東西的手勢。
“Ok。”他認認真真地點頭。
我確實不想他在生命冊上留下太多污點。
之後我們常常見面,我在履行職責,他期盼有人陪伴。
我們聊天,有的沒的,慢慢少了隔閡。本來就不是個壞孩子,我甚至覺得他只是個受害者,在大人的錯誤情緒處理中成為犧牲品。
越是熟絡,顯示我們能相處的日子已到臨界點。我每天恐慌着,希望終點永遠不要到來。
在這短短的日子裏他已經沒有再“動手”了,我為他慶幸着,同時悲哀着屬於他的末日來臨。
明明是別人的錯為什麼會怪罪在他頭上?難道就因為是慣犯?
有人手機不見了,大家都認定是顏小杰偷的。
“為什麼不澄清自己的清白?”
“要有人相信啊,根本沒有!”他半個身子依在鞦韆繩上,幽幽地説。
“學校一定會查清楚,還你一個清白。”我無力地安慰着。
“學校已經把我開除了。”
“事情都還沒查清楚……”
“訓育主任説不用查,除了顏小杰不可能有別人。這次不見的是名貴手機。”
空氣凝固了,凝成一團霧把我們包圍。
氣氛沉寂着,連其他孩子的笑聲也停頓。
“爸爸媽媽知道了嗎?”
我知道自己白問,他也沒有回答我。我們在遊樂場繼續坐着,坐到很晚。這是我陪他的最後一夜。明天他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才走?我好奇着,覺得結果不應該這樣。
既然是“神”,為什麼我只能面對事件的發生而不能改變它。
回總部一趟吧,找找黑麪神,我要尋回某種可行使的力量。
三年後,重回舊地,這次的目標是個老太婆,我直接用回原來五十大叔的模樣。
一隻黑貓看見我,馬上弓起身子。是同樣那隻貓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它嘶嘶叫着,拼命用爪拍打地面。
一切還是老樣子,我駕輕就熟地來到離遊樂場不遠的垃圾槽處等候目標。遊樂場邊一個人也沒有,小杰當時在玩溜滑梯和盪鞦韆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一箇中學生從我背後經過朝組屋電梯處走去。
我一眼就認出他的背影,是顏小杰。他已經長高許多了,穿着中學制服。
“小杰!”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他停下腳步回頭張望,樣子更清晰了,就是那副有點叛逆的模樣,不過沉穩許多。
他狐疑地東張西望,似乎認出了某把聲音,正在尋找熟悉的人。
他自然是看不見我的,但我還是朝他揮手。
那次的事件就是那麼“鬼使神差”,真正的偷竊者終於被抓到了,小杰的父母覺察到事態的嚴重,認真地考慮了對兒子的態度,還幫他轉了校。
就這樣,後來什麼事都沒發生。不過倒是我麻煩了點,頂撞上司的罪名逃不過,被關了幾個月,還被冠上“超級麻煩死纏爛打死神”的外號。
“你在跟誰打招呼?”肩膀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回頭看,原來是阿珠婆婆出現了。
“哎喲,你的身體怎麼那麼冷?”她驚訝地打量着我,拼命揉搓雙手。
“會……會冷咩?”我含糊笑應着。“可能我體質比較差。”
“肯定是,瘦巴巴的,一點也不像男子漢!”阿珠婆婆一副瞧不起我的樣子。
我氣極了,很想跟阿珠婆婆説,“我可是神,什麼不像男子漢,你這個老太婆説話也太過分了吧!”
不遠處,小杰望着阿珠婆婆對着空氣在比手劃腳,似乎在跟人説話,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