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永華：出竅之後 | 聯合早報

一，出竅

老趙在浴室不慎腳底打滑，之前有過經驗，立即就勢倚牆而倒，但還是重重地摔了一跤，而且，竟把“靈魂”也摔了出來……

倒地的剎那間，他下識意用手臂護着頭部，側身讓頭枕在手掌心上，而雙腿卻無法顧及，左腳不經意碰到牆壁，傷了筋骨，剎那間感覺到疼痛，之後就漸漸的失去知覺，昏迷了過去。此時，體內一股氣流在移動，冉冉往頭部上升，接着往發尖衝去……

過程中，靈魂有感，若是頭髮又長又黑，途中必陰森、寒冷，幸虧老趙已滿頭銀髮，且短得象鮑魚刷，所以“出竅”時，路途短，順暢快捷，“銀髮通道”熠熠生輝，如星河塵光。擺脱軀體時，它像黃葉離枝，拉着風的尾巴，輕輕地、悄悄地灑脱翻飛飄去。

靈魂望着暈厥過去的軀殼，突然記不起他是誰，只感覺似曾相識，看了許久，還是沒有頭緒，對着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人”，什麼也幫不上忙，靈魂只好靜靜地閒坐在一旁。接着，外邊傳來一陣叫門聲……

二，灰狗

灰狗被浴室傳來的雜音驚醒，發現主人躺在一灘水上動也不動，它也留意到角落有一縷幽靈靜靜地蹲着，神色呆滯地盯着前方，一動不動。灰狗急了“汪汪”叫了兩聲，幽靈只瞟了它一眼，繼續在那裏發呆，灰狗氣得鼻孔沉沉地“哼”了聲掉頭往外跑去。大門開着，鐵柵欄門阻礙不了它，在縫隙間它嫺熟地扭動鬆軟的皮毛擠身出去，這動作很熟稔，因每次貪玩夜歸，主人關上鐵柵門後，會半開着大門等它回家，有時温柔地呵斥它，提醒夜歸讓人擔心睡不着覺。

灰狗跑到外面，在路邊嗅了一下，便下意識地奔向隔壁家的大門前，放聲“汪汪汪”不停地呼叫，過了不久，屋主開門，認得出灰狗是老趙的寵物，像平日那樣摸了摸它的頭。狗兒搖着搖尾巴，接着兩條後腿直立起來彈跳，動作急速地重複着，兩顆黑眼珠子滾圓地注視着屋主，口裏發出異常低沉的吼聲，示意有急事告知。那人本身也愛養狗，懂得狗兒的屬性，加上他本身正職為警衞部隊，所以預測到狗主必定發生了事情，立即就跨出家門往隔壁老趙的住所奔去……

三，女兒琪琪

靈魂飄浮游蕩，無重量的感覺真好，不僅像水上的浮萍，隨風東飄西移，也能夠如海豚般在水中翻滾嬉戲，自得其樂！

自從老趙在浴室倒地，接着就有一羣人破門而入，靈魂看着他被抬起送進一輛時不時閃着藍燈呼嘯行駛的紅十字白車，靈魂好奇地尾隨，跟到一棟白色的建築物，見有一羣連走帶跑的制服人員把他送入房間內，開始手忙腳亂地做急救……

靈魂探察情況至此，覺得百無聊賴，便四處飄遊，過了許久，又被一女子吸引，她自稱是老趙的女兒琪琪。

琪琪隔着加護病房望着躺在牀上還在昏迷的爸爸，憂心忡忡。醫生囑咐，病人腿部受傷，有骨裂的現象，已做了包紮治療，而頭部須做鑑別診斷，初步推測是腦部受到震盪而昏迷。

“爸爸送進醫院到現在還未醒來。”琪琪接聽手機，説着，眼眶泛淚，繼續與手機另一端的人一來一往對話。

“自從媽媽過世後，爸爸就獨自一人在那單位裏，不肯搬來跟我們同住，嫌麻煩。”

她靜靜地聽另一端的話語，又説：

“今晚我會在病房外過夜守候，爸爸醒過來我再通知你們。”話畢，琪琪放下手機。

靈魂一直在琪琪身邊，她沒感應到。其實，靈魂對她也很陌生，只是好奇這一幕幕如話劇的情節，而停留觀察。之後，靈魂打算飛回去“出竅”時的地方，因覺得這地方沒有喜悦的氣氛，隨處都有像他一樣的幽靈穿梭往來，經過你我，他們都木無表情，各有所思，想打個招呼也沒勁兒。所以，還是迴避為妙！

四，黑貓

除了“飄”與“飛”，靈魂很快就掌握了“閃”的技巧。他穿牆而入，從大廳“閃”入房間，房間“閃”去廚房，廚房“閃”進儲物室，再“閃”回大廳，玩得不亦樂乎。之後，他發覺自己還能伸縮自如，便溜到茶几上的玻璃杯子裏，杯內有水，靈魂索性把自己裝進水裏，揉成一團地躺着。這時，他發現有隻花貓正看着他，擺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臭臉，但眼神卻是温柔的，猶如清潭扶月影。

黑貓弓起身子收緊肌肉，接着蹺起屁股，兩腿往前趴開用力伸了個懶腰，象瀉洪似地鬆開筋骨，之後再把四肢收進胖嘟嘟、毛茸茸的肚皮底下，靜靜注視着沙發前的矮桌，上面有一玻璃杯，盛着清水，裏面還躲着一縷幽靈。

蹲在一旁的灰狗也留意到，對同伴黑貓説：

“這幽靈很奇怪，突然出現在主人倒地之處，飄來飄去，之後還坐在一旁什麼也不做，一點不幫助，任由我乾着急。”黑貓從來就覺得灰狗是隻傻頭傻腦的呆瓜，瞟了牠一眼，寓意深長地説：

“此幽靈是從主人體內釋放出來的，實屬人的一部分，離開軀體後其精神世界也就脱離那實體，不再有那段附身寄居時期的記憶。”

“你怎會知道？”灰狗訝異地問。

“這是神秘圈子裏的狀況，我們貓族也屬於這類族羣，所以能與幽魂通靈，明白他們的動態。”

“嗯……好深奧！不明白，也很難懂。”灰狗不想費腦力問下去，立即趴在地上，頭一歪，別過黑貓的臉，枕地而睡。黑貓沒好氣地也別過頭去，揶揄地喃喃自語：

“確實深奧，狗腦袋不明白是常理，不懂就睡去，是正道。”黑貓“喵！”了一聲，閉上眼晴。

玻璃杯裏的靈魂也聽得入神，有感長學問了，接着轉換了姿勢，尋思剛才的“貓語”。

五，蟒蛇

這位於地面層的組屋單位，窗前有棵大樹，粗大的樹根露出草坪，根部底下有個洞，藏着一尾黃黑相間的蟒蛇，蛇身斑紋如畫，油亮亮的皮鱗滑動時光澤流轉，美得讓人“意亂情迷”。那天，它在洞裏探頭吐信，看到前方的住户有人被擔架牀抬出來，送入救護車揚長而去。它認得出那個人正是該屋主趙大叔。如今家裏沒人，它拿定主意，當晚登門造訪其居所，探索內裏是否有自己所需所欲之物……

夜，深如空谷迴盪着幽幽的靜，路燈的光在枝葉間如溪流攪動波光，隱隱約約地蜿蜒開路，蟒蛇滑過草叢，左顧右盼後隨着光影爬行前進，很快且順利地從半掩的窗口溜進屋裏。

室內一片漆黑，靜如止水，它吐信探索着，忽然發現有對幽幽森然的綠光盯着它，像餐桌上人們手裏緊握的刀叉，寒光閃閃對着一盆肉，一股涼意隨之在它拉長的脊骨刷過。蟒蛇定睛一看，原來是隻黑貓在不遠處虎着臉對着它。黑貓“喵！”地一聲説：

“這裏是我們的窩，我們的地盤，我們的家！你趁我們主人不在，深夜竄進來幹嘛？” 蟒蛇見行跡敗露被發現，狡猾説道：

“我是尾跟一隻老鼠進來的，嘿嘿！”

“少來做賊喊賊這套，有我黑貓在，老鼠不敢進來偷東西吃，爬回去你的蛇窩！”貓的語氣顯得很不耐煩，另一隅發現原來還有隻灰狗，正齜牙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尖刺，犬吠聲在牠喉嚨裏如燒水沸騰，隨時警戒發動攻擊，蛇知趣地趕緊掉頭拖着長腰往外爬去，此時更留意到茶几上的玻璃水杯內，有一縷幽靈向外緩緩伸展……

六，歸位

靈魂感覺到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他不由自主地往窗外飄去，欲掙脱吸力抓住窗框邊沿，黑貓見狀，似乎明白；預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立即坐起身子向他喊道：

“不用緊張，無須掙扎，隨引力而去吧，那是你原來的軀體在招喚靈魂迴歸，是依附那裏的魄在發力。”

靈魂就這樣隨風捲去，一路帶去醫院，穿牆入室，被一股象抽風機似的氣體攪入躺在病牀上的老趙體內。

老趙終於甦醒過來，睡眼惺忪地看着圍在牀邊的人，他首先認出女兒琪琪。

琪琪帶着驚喜失聲呼叫，老趙“啊”的一聲回應，並問及發生事情的經過，漸漸記起自己在浴室跌倒被送入醫院，慶幸被救之餘，在昏迷期間，他依稀記得有尾蛇夜裏爬進屋內，還有家裏養的寵物黑肥貓和灰傻狗對話，還有……一縷愉悦的幽靈，像個孩子樣充滿好奇心，在屋裏飄來閃去地悠遊閒蕩，還縮小身體鑽進茶几桌上的杯子裏，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