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齡慜:盪漾生死碧波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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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xabay圖片)
夏季和風暖烘烘飄卷繁花人間,萬物洋溢灑露豐沛生命活力,蟬兒在碧翠綠澤葉叢間吟詠一闋闋生命頌讚詩,向繁花人間頌揚生命的美好喜悦。我和《起風了》這部小説於盛夏時節相遇,這是一部由日本小説家堀辰雄於1930年代書寫的中篇小説,動漫大師宮崎駿於2013年將之拍成動畫電影。這份相遇緣起於一片憂悒死亡陰影,我與魑魅死神擦肩而過。《起風了》在我平靜坦蕩的心湖泛起圈圈生死波紋,讓我思考並體悟生與死的真諦。
夏季展現駿馬奔騰的動感活力是一種反襯手法,襯托我生命中的暝暗死亡陰影。2023年6月下旬,我因嚴重貧血而住院接受輸血。在我有限的知識領域裏,一直認為輸血是最有效的療法。我不曾想過,輸血療法也會有失敗的時刻。當醫生告訴我,輸血之後,體內的血紅素水平不升反跌,我的心往下墜落至谷底。這彷彿是在向我透露一個隱藏的信息:我的病情沒有希望了,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由於輸血療法失敗,醫生只得把鐵質輸入我的血管內,作為暫時性的替代方案。爾後,醫生允許我出院,並且告訴我,這項替代方案只能維持我的身體正常操作一個星期,之後就要視乎藥物能發揮多大的功效以及我自身的意志力。
與上世紀相比,現今醫學領域的發展已一日千里,然而即便如此,醫學仍然存在一些尚未解析的迷思,醫生無法確知導致我患上嚴重貧血的病因是什麼。嚴重貧血症有一項潛在危險性,血液中的氧氣供應減少,導致心臟絞痛,繼而間接導向死亡。死亡的陰影有如一片墨綠色鵝毛飄蕩在我孱弱的心房。出院後,我無法放下輸血失敗一事,只要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感到沮喪和心灰意冷。我不願意服用藥物,寧願依靠自身的意志力去支撐。
在家休養期間,我必須照顧自己,因為我的心上人K前往東方之珠發展學術研究,我則留在島國默默守候他的歸期。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在病榻上閉目休養,只有午膳和晚膳時段,我踩着緩慢步伐去買午餐和晚餐。
由於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我依舊承受着貧血症狀的折磨。出院後的首個夜晚,就在臨睡之際,一陣一陣的心絞痛反覆折騰我,對死亡的懼怕感受猶如一團魑魅黑影緊緊纏繞我的心。我深怕心跳律動驟然停止,再也見不到家人朋友,温熱淚珠兒簌簌滾落臉頰。我彷彿看到死神正展露猙獰面容,站在身旁註視着我。它的面貌神似電影《死亡筆記》中的死神面貌,呲牙咧嘴地偷笑。痛楚與驚悚交錯間,K的名字瞬間閃過我的腦海,一個我用生命愛着的人,我在心中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大約10分鐘後,痛楚開始逐漸緩和,最後我得以入眠。在幽暗深邃不見底的深淵中,身在遠方的K是散發柔和皓光的晨曦,驅散纏繞我心房的死亡陰影。
翌日中午時分,我準備去買午餐,經過組屋底層,發現有户人家在辦喪事。一副深棕色棺木擺在正中央,旁邊擺放着幾束潔白菊花。我佇立一旁,望着這副棺木,腦海湧現一連串問題:如果躺在棺木裏的人是我,那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我是否已做好心理準備,面對死亡,坦然接受自己離開人世的事實?我是否應該預先為自己寫一篇悼文?葬禮是生命最後階段的肅穆儀式,而我是否早已做好完善規劃?答案卻是無語,因為我不想,也不願意去思考圍繞在我身上的死亡與葬禮課題。
這户人家辦的喪事持續進行了一個星期,在那一個星期裏,白天是棺木與白菊相互交織的死亡畫面,深棕色與潔白色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夜晚則是心絞痛折磨我的痛楚歷程;是死神睥睨窺視我的畫面;是聲聲呼喚K的音頻;是期盼能活着見到晨曦的祈求。當喪事結束,我卻依舊夜夜承受心絞痛的折磨長達一個月。
鬱悶和愁苦的情緒如滔滔洪濤淹沒我的心房,我趁精神稍好的片刻空檔,上網搜索與生死主題相關的文學書籍,期盼在文學書籍的世界裏尋獲一絲慰藉。透過搜索結果,我瀏覽了《起風了》這部小説的書評,作者引用小説主人公的未婚妻説的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又想活下去了……”這句話在我幽靜的心靈深谷激起震動迴響,因為這也是我想對K説的話。於是,我從國家圖書館網站預訂《起風了》,希望能在這部小説鋪設的世界裏找到相同的心聲。
一個月半後,我回去醫院複診,奇蹟發生在我身上,我的意志力創造了一個奇蹟,在沒有藥物幫助的情況下,我康復了。離開醫院的那一刻,我抬頭望向碧藍晴空,金燦燦陽光如此明媚撫照,我有一種彷彿重新活了一次的感覺。我隨即前往國家圖書館領取之前預訂的《起風了》,帶回家靜心閲讀。
《起風了》這部小説是作者根據自身經歷而寫,生與死的意義以及忠貞愛情的涵義是這部小説刻畫的主題,小説主人公的未婚妻罹患肺結核,他陪伴未婚妻去八嶽山腳下的一家療養院養病,直至未婚妻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未婚妻離世後,他獨自回到一座小山谷,探索生的意義。洋人們把這座山谷稱為幸福之谷,主人公卻認為這是一座“死亡陰影籠罩的山谷……是的,這個名字聽起來於這山谷更為貼切,至少對於打算在這個寒冬時節在這裏度過孤寂的鰥夫生活的我來説——它正合適。”當主人公看到小木屋裏的燈光時,他終於明白生的意義,“就像這小木屋裏的燈光一樣……光芒兀自在各處閃亮,將我的生命延續下去。”
在幽暗深邃無亮光的死亡深淵裏,忠貞的愛情散發一抹温暖柔和皓光。小説封面印有一行詩句:“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保羅·瓦勒裏”。作者在小説中如此敍述:“如今這句詩又在不經意間讓我們找回了那段難以言喻的愉快時光——也是你我一生中最重要,甚至比這一生更加豐富多彩的時日。”這段敍述觸動我的心扉,曾經我和K也有過一段美好愉悦時光,從前我們經常一起切磋寫作,寫作是我和K相戀故事的起點,寫作點燃我們眼眸中閃爍的光彩。
《起風了》用柔美婉約的文字填補我生命中的缺口,一道憂悒陰鬱的缺口。在理智上,我明白有生就有死,死亡是每個生命的終結,生與死是如影隨行的雙面體,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面。然而,在面容猙獰的死神面前,我是一個膽小怯弱的逃兵,我懼怕面對死亡,我貪婪地希冀可以苟延殘喘,哪怕只能多活一天也好。我知道自己無法擺脱死亡的陰影,它將會一直伴隨着我過日子,我無法預知嚴重貧血症是否還會在措手不及時襲擊我,甚至奪走我荏弱的生命。在活着的年日裏,我只願自己持守感恩惜福的心態過日子,並且好好地規劃肅穆葬禮,寫一篇情真意切的悼文,為自己的生命終點劃畫上圓滿句號。下回當盛夏暖風飄卷時,但願我還能和心愛的K共話文學與寫作,包括共同賞析《起風了》小説中的生死主題以及忠貞愛情的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