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妲:一生望月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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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望月
小時候到後港六條石秋花表姐家玩。下了巴士,外甥阿明已在巴士站等我們姐弟妹四人下車。我們歡笑着,帶着探險的心情,走很長的泥徑,要拐幾個叉路口,才抵達表姐家。表姐和表姐夫家前有水井,有芭蕉,有雞羣彩羽,黃泥土上一搭搭的草,空氣鮮清,處處色彩豐富,看着只有歡喜。
沒有車聲,少見人影,放眼望去,是層層疊疊的綠葉由枝幹撐起包圍着。吃過最美味的豐盛晚飯後,當夜色降臨時,清輝懸在天空,皎潔而明亮。抬頭望,眼裏的喜歡,是那麼盡心盡意的歡喜。七個小孩玩月,在井前的空地上走來走去,想躲掉天上的大眼睛。
你走,月亮也跟着走。你停,月亮也跟着停。
我們跑吧,月亮也在天上跑,月亮一直在那裏。
青年望月
少年從課本讀到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再再咀嚼,獨自回味,自此,蘇軾雋永的詞句撞碎了我十年的沉愁,療愈自童年開始,望月思鄉的牽緒。“*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啊!自開天闢地,人世家事,自古難全,我何力抗衡?
太多的人把蘇軾這首詞當作仲秋賞月的應景座標,而今更多越海異洲遷居的家庭長期分散,暫住在世界各地的人們,再瀟灑的,又何嘗沒有心底絲絲縷縷牽掛着,這首詞讀來是撫慰的,是解愁的,是豁然頓悟的。
既然無法改變月的陰晴圓缺的自然規律,那麼,自小跟親人隔着一片海洋生活,人的悲歡離合竟成事實,也無力去改變。無奈,也漸漸漸漸地納受了這個事實,納受缺失的人生況味。生活裏一大片的親情缺失,年幼自己摸索環境匍伏前進。這缺失是無法彌補的遺憾,無形中催長了我們姐弟妹對人生境遇的認識。不願意也要忍着。知透了看透了生離,漸漸地,望月,遙望交匯成慣性的狀態。
中年望月
於是,我相信了。我相信自己在生成為人之前,此生因緣果報的人生素材組合,其中一大部分,是後頸上蓋了個大印章:異鄉人主題,隨緣萍寄。
中年異鄉望月,故鄉和成長的城市,已在更遙遠的距離了。九成人生的日子離開故鄉,如高原上的湖水,離開了湖,所有的奔流都勢在必然。
此時庭中望月,不再限於沉黑的寂靜夜晚。夏天早晨,執帚掃庭塵,南方淺藍澄清的天空上,有時候嬋娟瘦弧彎,有時候呈現白紋銀膜的圓鏡,悄然皎潔映照。晨光自東方散放柔和的亮,樹葉間鳥鳴聲不絕於耳。月清澈如斯瀅美,我駐足抬頭凝望,這片刻心底是如微風拂面的舒坦平靜。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寥寥數語,反覆讀着,緲緲天涯人不管在何處,潤滋湧注的,是大片大片的舒釋。
望月常想着,星球都獨自在虛空中,旋行它們的軌道。人有自己的軌道,去承受一切而一切不落在心底影響。情緒與思維的幻影出現在心裏,讓它們來,稍稍片刻,也讓它們去。其實,人一向來什麼也不缺失的。有缺失的想法,是對外界對人情有所企求。
親情友情愛情,人來人去,皆是成長相伴的元素,皆是成熟心智的佐料。知道了無所求,必然沒有一絲迷惘。掃清落葉塵土,是每日的提前重要。
老年望月
你知道生活從來都沒有欺騙你。
你知道生命裏沒有難以承受的輕,也沒有不可承受的重。你終於知道,你的生命所經歷過的一切,愛惡喜厭和數不清的煩惱,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地曠水遠,物象萬千,日子如潮湧過。抬頭望月,低頭面對病老死苦,走過多少風雨暗淡路,多少滄桑酸甜苦辣曾齊肩浸泡。憨山大師有詩云:
“是非不必爭人我,彼此何須論長短?世事由來多缺陷,幻軀焉得免無常?”
讀到心裏,非常受用。
如今蒼目對月,你還要攀緣還有懸念嗎?不該也不必了。
記憶是生命的全部痕跡,細細回顧省視,你微笑了,你看到你,本來是完全沒有煩惱的。
你知曉寂寞是矯情。孤獨是虛妄,如一抹殘霞餘暉,都不實在。色必凋零,向榮有枯時。對月,聽潮,知花香,喝茶,感微風,知這一切,是轉瞬即逝。
你知曉人生是一場場歡夢和惡夢,好惡難再重尋。自此萬事自然,不悖不取。
你知曉人世所有的粗淺細深,都是念念自心生煩惱。明瞭,就明瞭。
抬頭望天月,眼裏的喜歡,依舊是那麼盡心盡意的歡喜。
你走,月亮也跟着走。你停,月亮也跟着停。你跑,月亮也在天上跑。
月亮一直在那裏。